这位小郡主的出现,让他有了个猜测。
一个时辰后,沈峥同军师商议好接下来几日的事宜,穿过营地慢行回帐。
甫一到帐前,就有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他微微侧身,躲过了迎面砸来的箭筒,看向守门的两个小兵。
小兵涨红了脸解释,“这位……醒来就要跑,被属下拦住,然后就开始砸东西,稍一靠近就砸得更厉害。世子说不可慢待,所以属下也、也不敢绑……”
他脑袋越说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生怕沈峥发怒。
实在是沈峥交待过,除了不能让这位跑,其他都要以礼相待。如今对方生气要发泄,小兵自然不敢插手。
沈峥嗯一声,平静地迈入帐中,脑袋又是往右一闪,躲过了飞来的狼毫。
帐内一片狼藉,能砸的几乎都砸了,从木架上的盔甲到床帐上的木枕被褥,估摸是砸得不顺心,还特意在那被子上踩了好几脚,沈峥一眼就看到了那清晰的脚印。
见到他的身影,扶姣有一瞬间愣住,下意识后退了几步,不过想想李承度,又觉得也没有那么可怕。
沈峥没说话,抬手扶起了一方小凳,掸去灰尘,又用布擦了擦,朝扶姣那边放去,很是好脾气道:“郡主砸累了,不妨坐下歇一歇。”
情绪始终如一的人最可怕,因为你不知他什么时候是真正的心情好,什么时候又处于怒火中。沈峥就是这样的性子,总是笑眯眯的温和面容看似容易卸下旁人心防,在扶姣看起来却是个十足的笑面虎。
她没有坐,绷着脸很不高兴的模样,凶巴巴道:“你最好快点把我和阿兄放了,不然马上就会有十万大军压来,到时你想跑都来不及。”
十万大军。沈峥琢磨了下这个数字,微微一笑,暂未回答,而是反手拿走小凳,“既然郡主不要,那我就先坐了,奔波一日,确实有些累。”
说完,他一撩袍落座,还顺手将那幸存的一壶茶倒出,不紧不慢地啜饮,问扶姣,“郡主可也要来一杯?”
扶姣狐疑地看着他,摸不透他的目的,但折腾这么久,确实也渴了。
她想了想,干脆点头,颔首让沈峥帮自己倒茶,一杯不够就再伸手,理所当然等人服侍的模样看得沈峥分外好笑。
犹记二人大婚那一夜,他将这位小郡主从府中带入皇宫时,她还是很怕他的,稍微一吓就成了小鹌鹑,如今再会胆大了许多,竟能昂着脑袋支使他了。
是已经忘了那夜,还是有什么人给了她底气和胆量?
见她连喝三杯都意犹未尽,沈峥干脆让人再上一壶新茶,同时传了些饭食,同扶姣道:“一起用些饭,郡主应当不介意罢?”
扶姣没反对,反正也是在他的地盘,自然由他做主。
营中不比其他,深夜能做个三两小菜已是不易,不过好在手艺不错,看起来并不寒碜。
在沈峥的盛情邀请下,扶姣也勉勉强强拾筷,吃了几口点心。
一刻钟后,沈峥指腹擦过杯沿,道:“当初听了扶侯放出的消息,沈某真当郡主出了意外,兀自神伤许久,如今见郡主安然无恙,也算是放心了。不过,郡主怎会出现在临淮郡中?”
“闲来无事到这游玩,不行么?”反正不知他的想法,扶姣眨眨眼,跟着胡扯一通。
她握着银筷,看起来是无意识地把玩,下一刻突然抬手朝沈峥面上掷去,被他轻松躲过,并握住了她的手腕。
看出她袖中的机关,沈峥慢慢抽出那把极短的匕首,端详了片刻,摇头道:“匕首这么危险,不适合郡主。”
将匕首轻轻一丢,丢出了帐篷。
小小偷袭失败,扶姣也不沮丧,她当然知道沈峥的厉害,但不妨碍她的努力,万一他心神懈怠就成功了呢。
于是接下来沈峥还没说几句话,就频频遭到“暗算”。
沈峥看起来是想和她认真交谈的,在她几次三番的小动作下,不由轻轻叹了声,“我本想礼待郡主,好好叙旧一番,但郡主若再如此,恐怕就不得不冒犯了。”
他故意吓唬,声音也沉了下来,出乎意料的是扶姣依旧不怕,哼了声,“你也就能欺负我了,有本事就放我走,和别人光明正大打一场。”
沈峥疑惑般地嗯了声,而后恍然,“郡主说的这个别人,莫非是李承度?”
他用的询问语气,实则答案早在心中。不过沈峥目前还没想到赵四郎就是李承度,只当他如今在赵四郎的队中,作为军师出谋划策。
见他一副了然模样,扶姣也不遮掩,很是坦然地点头,“他比你厉害多了。”
她早就从李承度的口中得知了李家被流放的真相,更清楚宣国公及世子和他的恩怨,若非如此,李承度也不会那么主动地迎战沈峥。
“是么。”沈峥轻道了这么声,而后问,“扶侯之所以放出那样的消息,是因为郡主随悯之离开了雍州?这大半年,你们都在同行,所以郡主才会出现在此地,可是?”
扶姣一副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的模样。
沈峥相信自己的推测,多问这么一句,不过是纯粹想看看小郡主的反应了。
从目前的结果来看很显然,小郡主已非吴下阿蒙,再也不会轻易被他吓到了,且还有种奇异的自信,不对,应该说是对悯之的信任。
“郡主为何这么相信他呢?”沈峥轻声问,“一个被抄家流放之人,后来去长公主府上做了几年侍卫,和郡主朝夕相处了几年,因此就得了郡主青眼吗?”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他的语气让扶姣很是不悦,“他的厉害之处,等你被打得落花流水就知道了。”
沈峥展颜,“好歹我和郡主还曾有过婚约,没想到郡主如此不留情面,倒叫人伤心。”
虽然定亲后两人相处得不多,顶多也就在宴会见过几次,且都是他顺着这骄矜的小郡主,但他深知她的坏脾气,能叫她这么维护的人,可不多见。
只是因为这些时日的共处吗?应当没那么简单。
以沈峥对李承度的了解,如果不是他有意,小郡主绝不会有这样巨大的好感。
隐约间,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位小郡主在旧友心中的地位,慢条斯理地捋顺袖口,“既然郡主对悯之如此有信心,那我就暂且等着。”
他道:“等着看他,如何从我手中夺回郡主。”
第六十三章 · ✐
扶姣本以为, 沈峥撂下这句话是做好了和李承度正面开战的准备,没想到翌日凌晨犹在半梦半醒间,就见到他们拔营起寨, 来回忙碌。
她昨夜是合衣而睡,此时稍微整理仪容, 走到外间茫然地看身旁士卒穿梭。
篝火将灭, 天地夹缝间隐有光芒,沈峥大步走来时, 扶姣忍不住出声问:“这是去哪儿?”
他停下步伐, 没瞒她, 很有礼貌地回道:“自然是回洛阳。”
扶姣那残余的丝丝睡意也顿时飞散,震惊般地睁圆眼,“回洛阳?”
见到她不可置信的神色, 沈峥笑意更甚, “既然知道是悯之在此, 自然不可能按先前的准备攻□□。沈某虽自信,但还未到狂妄的地步, 更不打无准备的仗。他想出其不意, 难道沈某还真要为一时意气配合他?”
饶是扶姣想了再多, 也想不到沈峥会放弃在□□的部署, 如此干脆地回洛阳, 这不按常理的举动叫她呆了好片刻,才憋出一句话,“那你先前的准备, 不是白费了吗?”
“南下□□本就是突发奇想, 顺手为之。”沈峥弯眸带笑,“算不得白费。”
“临阵逃脱是懦夫所为——”
“冒然迎战才是莽夫。”
…………
扶姣绞尽脑汁, 也没找出可以劝阻沈峥的理由。他可以走,但怎么能带着她,在临淮郡附近好歹还有大把被救走或偷溜的机会,一旦回了洛阳……那儿如今已是宣国公的天下,除非已经拥有了和他开战的实力,否则谁能从洛阳带走她。
即便是那几方已经成熟的势力,也不敢这么做。
她圆溜溜的眼看起来着实叫人不忍心,沈峥思虑之下,还好心道:“若是郡主有什么话想留给悯之,我也可以着人代为传达。”
看他的模样,是笃定了李承度不可能再次去洛阳从他手中带走扶姣。
扶姣又急又气,实在想不出办法,最后抱着帐篷边不撒手,“我不走——”
说实话,她虽然任性,但还从没在外人面前做过如此没体面的事。扶姣无计可施,委屈又焦急,心道李承度怎么还不过来,一边紧紧扒着帐篷,可怜巴巴的模样让沈峥失笑。
他屈膝蹲下身,和扶姣对视片刻,颇为温和地劝道:“回洛阳有什么不好?可以和圣上他们团聚,我也不会苛待郡主,只要郡主想,还可以住回长公主府,一如从前。”
“阶下囚,再好我也不要。”
沈峥噢了声,“但郡主也见过外面那些流民罢?居无定所,食无饭,寒无衣,一旦兴战,被波及到的百姓都会变得如此。难道郡主以为,悯之可以一直护着你吗?”
见扶姣怔住,沈峥续道:“郡主金枝玉叶,何必混入其中,去吃这乱世之苦。在洛阳安居府邸,与圣上团聚,慢慢等着乱世结束,难道不好吗?”
蛊惑人心的话从沈峥口中说出,尤其有诱惑力。他还将扶姣往日做的事熟悉的人一一道出,只要回洛阳,这些就能重新拥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
最后的一句话又添筹码,似撬动了扶姣心神,“乔家二娘子,郡主应还记得她罢。说实话,此前我确实没想到,会是她先后帮郡主和太子出逃,二位情谊动人,可惜乔二娘子此举惹我父亲大怒,被林老将军关在了家中,只要郡主回去,就能立刻解救她。”
扶姣眼睫扇动,抿唇道:“你不可以骗我。”
沈峥颔首,“君子一言九鼎。”
第六十四章 · ✐
慢慢站起, 扶姣神色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像是被沈峥彻底说动,“阿兄那里, 你也不可以苛待他。”
“只要太子老老实实,我也没有苛待的理由。”沈峥道, “郡主应是对我存有误会, 我从来没有不为人知的癖好。”
没有吗?扶姣怀疑的目光展现了她的想法,沈峥挑眉, 没有解释更多。
太子被人带了过来, 他应当也是睡懵了, 紧紧揣着怀里的娉娉不敢松,见到扶姣才大叫一声跑过来,紧张地上下察看, “纨纨, 没事罢, 没受伤罢?”
昨夜太子虽然没像扶姣胆子那样大,砸遍营帐, 但也没停止过闹腾, 都是要求见扶姣, 沈峥一概置之不理, 叫他心急如焚, 到刚刚才终于累了眯会儿。
他们兄妹团聚,沈峥在旁耐心等了会儿,道:“如此, 郡主可是能相信我几分了?”
单看他那张美玉般的脸和温润眉眼, 说话就已有了三分可信度,太子不知他们说的什么, 就先被恍住了,回神后见妹妹点头道:“好罢,那就暂信你一次。”
得了这声应答,沈峥颔首一笑,转身吩咐下属去了。
这时候天光渐亮,已经可以看清面前的一片平原,帐篷很快被收拾得七七八八,马蹄声、人声汇聚在一起,嘈杂万分。
“纨纨,你答应了他什么?”太子凑近小声问,急急道,“这人狡猾得很,千万别信他。”
他生怕妹妹被骗了。
扶姣嗯了声,拉过自家阿兄的手握了握,对他眨眼,口中无声道出几字。
太子一愣,好似明白什么。
很快,沈峥领的这队兵马就整顿好,等待出发。这五千人亦分骑、步两兵,因昨夜抓他们二人时伤了那两匹马,沈峥另匀了两匹战马给他们,启程时也让他们俩被拥在队伍中间,既是保护,也是看守。
行了半日,扶姣和太子都老老实实。不过许是得了沈峥承诺,她娇气的脾气愈发肆意,对着他队中人颐指气使,一会儿说腿疼骑不动,一会儿说要喝水吃东西,折腾得这一小片队伍慢了不少,险些影响到整队行程。
有人去向沈峥禀报,他也没什么表示,只道一切随郡主心意。
午时,众人带马儿去河边汲水喝。扶姣嫌弃草地不干净,正指挥众人给她在草地上铺毯搭座,愈发嚣张的模样叫沈峥麾下将士憋了一肚子火,就歇这么短的时间,是不是还得给这位小郡主用金子搭一张榻歇息呢?
这样骄纵,就算是个天仙也没几人看得惯,他们实在不明白世子为何不干脆把人绑起来。
这位是郡主没错,可世子又不用顾忌皇帝。
沈峥对此依旧不置一词,听罢淡淡一笑,继续同幕僚商议退出徐州事宜。
如此一日过去,又至夜晚。因队伍已经深入内部,沈峥打算快些出这片平原,白日还因地形不明和另一边未退的洪流绕了些路,夜里就更不能耽搁,准备稍作休整后夜里就继续赶路。
众人毫无异议,日夜行军对他们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但扶姣闻言后老大不高兴,说什么每日要睡足五个时辰,闹着要休息,要搭帐篷。沈峥在议事不好打搅,小兵被她使唤得脑仁疼,耐心地劝了好半晌,又是求又是半吓唬,想尽办法应付。
等这位小祖宗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回头才发现,太子呢?太子怎么不见了?
小兵下意识看向扶姣,她很是理直气壮,“看我做什么?他自己长了腿,难道还要我帮忙看着人不成?”
小兵脑袋嗡得一声,知晓不妙,立刻前去禀报沈峥,终于得到他移来的目光,“当真不见了?”
“是……”小兵难以启齿,“属下等人一时忙着郡主吩咐的事,就……”
“无事。”沈峥很宽容道,“我早有安排,不用担心。”
小郡主的想法,他多少能猜出一点,她太稚嫩了,他并非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将,哪能看不出那双乌溜溜的眼下打的小主意。
只是本以为会是这位小郡主自己逃,没想到竟是她主动引走注意力,去帮太子逃走。
他放下事务,去看了人一眼,见小郡主仍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颇为好奇地问:“郡主已经不想见圣上他们,还有乔二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