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故作严肃地对江芷道:“你姐姐问你话呢。”
江芷似乎才回过神来,鼓起勇气答道:“江芏哥哥说,昨日有珠蚌死了,我过来看看。”
凡尘忍不住笑道:“江芷姑娘几时学的给珠蚌诊疗?恁大本事也无人向我禀报。”
若丹看看窘得满脸通红的江芷,有心逗她一下:“大人你真是孤陋寡闻,江芷妹妹本事可大呢,世上只有两样东西是她不会的。”
便连江芏也大感兴趣,难能可贵地开口问道:“那两样?”
若丹笑道:“这不会,那不会。”
江芏跌脚大笑,凡尘绷不住,在下属面前很没面子地也跟着大笑。
江芷气得反而皮了起来:“笑个头啊,几个为老不尊的。”她佯装恼怒却被自己的一对小虎牙所出卖。
话说回来,闻听珠蚌生病,若丹亦是忧心忡忡:“患病珠蚌是何症状?”
江芷道:“病蚌不吃食,日见消瘦,两壳微开。”
若丹搜肠刮肚地回忆了一番,终于想起在书上看到过的被细菌感染的珠蚌可用石灰灭菌,也顾不了许多,先当死马医着吧,便叮嘱江家兄妹:“将病蚌全部拣出深埋,再用生石灰兑水全池泼洒,三五日后看情形再说。”想想,又接着道:“其余两个珠池一并用石灰水泼洒,权当预防。每日你们将珠池情况报我。
兄妹二人频频点头。
太守府大丫头阿赤过来道:“秦家娘子带着个妇人及几个孩童在前头求见夫人。”
太守府七个贴身丫头,赤橙黄绿青蓝紫,若丹懒人起的名,说是好记,凡尘常傻傻分不清那个丫头对应那种颜色,要使唤时,便喊阿赤,见面前的丫头茫然,干脆一口气喊出:阿赤橙黄绿青蓝紫,反正总有一个是对的,待七个丫头应声而来,他又脸色清冷地道:“都闲得无事可做?”丫头们莫名其妙,更无所适从。
若丹无法,便令各个丫头只能穿与己名同色的衣裳,如此方解决了凡尘面对丫头时的尴尬。日常近身侍候的,是两个一等大丫头,眉目清秀的阿赤和小圆脸阿橙。
凡尘皱眉对阿赤道:“问了何事,来回夫人便可。”他不想让若丹费神。
若丹想了想道:“让她们过来吧。”秦家人日常见若丹均远远避开,岑氏素来是个要脸面的,倘无要紧之事不会求到她这里来。
阿橙将池子旁的条石用帕子擦拭干净,再垫上一个厚厚的坐垫,扶若丹坐下,凡尘却只是伫立在若丹身旁。
岑氏带着一黑瘦妇人及三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走过来,在若丹面前跪下,若丹见跟前的岑氏不复往日的丰满红润,异常憔悴苍老,不禁愕然,忙去扶岑氏道:“秦家阿妈,你且起来,有话但说无妨。”
岑氏抹着眼泪道:“难得你不嫌弃肯叫我一声阿妈,今日我拼着不要这张老脸来求你。”
若丹难过地道:“秦家阿妈说那里话?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养大的,如不是三婆怜悯,这会小命还不知道搭在那里呢。”
岑氏见若丹如此说,更是羞愧:“是我有眼无珠,这许多年来委屈了姑娘,你大人大量,应是不计较的。”
避在礁石之后的江家兄妹对视一眼,江芷撇撇嘴,心道:岑氏阿妈,你是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若丹姐姐可是记仇的主,谁对她的好,滴水之恩必江河湖海相报,对她的不好她可都记着呢,江芷鼻子里哼了一声,悄言道:“姐姐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如此,方能惩恶扬善。”
岑氏见若丹默不作声,知是自己话说得不妥,忙拍了身边妇人一掌道:“若水,还不向你家姐赔罪,求得她的原谅。”
阿赤瞪眼斥道:“秦家娘子可别胡说,太守府的朵朵和果果姑娘才是夫人的妹妹,那儿又出来这一个不成样的妹妹。”
岑氏羞的满脸紫胀。
江芷抿嘴偷乐:阿赤丫头使得,不枉姐姐每月一两的月钱。江芷当初送鱼到秦家,受够了岑氏的冷眼及若水的轻蔑。
若丹却大吃一惊,这个脸上横一道竖两道布满了被风吹裂的口子、破衣烂衫遮不住胳膊腿上累累伤痕的干瘪黑瘦的妇人竟然是若水?那还有一丝若水的影子。
若水跪在若丹面前,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不敢看凡尘一眼,她记得凡尘警告过她的话。
若丹不由口气含了几分不忍道:“都起来吧,跪着算什么事。”
几人便在若丹对面的条石上坐下,岑氏流泪道:“求郡主救救若水,她嫁的那个男人,一日有活干全家便有饭吃,没活干便全家喝西北风,多嫌他们娘母子吃得多更是往死里打,你看都被打得不成人样了。”她撸起若水的胳膊让若丹看那深浅不一的血口子,抺泪道:“最可怜的是这几个孩童,仍得走他老子的路,世代奴籍,不得上岸。郡主你最是慈悲,你不救她,若水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若水跪着移到若丹跟前,低头哭道:“郡主,若水该死,若水知道自从招了贼人对你下手之时起,便罪该万死,如不是为着这几个孩子,早该一头碰死谢罪了。”
若丹苦心尘封的过往突然间被撕开,她忆起在秦家遇受的冷遇及若水的冷绝,仍觉痛入骨髓的寒凉,一时之间胸脯急剧起伏,眼里含了微微怒意。凡尘将她的手紧握在自己手心里,许是感受到凡尘手中的温暖,良久,若丹手抚着微微凸起的小腹叹道:“罢了,稚子无辜,你们回去等信吧。”
及后,如飞将一包银子并几张戍边的人口证递给岑氏,道:“衙门广招民众到边疆垦荒,所去之人皆能脱奴籍,更有一笔安家费,原本疍家不在此列,但太守开恩,有愿意去的疍人亦可报名。若丹郡主嘱,在边疆,那荒地开多少都是自己的,只要努力肯干,多种粮食,不愁吃不饱。”
又指着银子道:“此是若丹郡主另给的若水的安家费,说不能让孩子挨饿,如若水愿意,大的那个孩子便留下跟着我的孩子进私塾吧。”
岑氏、若水头点得如捣蒜般,末了母女抱头痛哭,皆感念若丹,此是后话。
却说当下,若丹心情复杂地目送岑氐领着若水等离去,阿赤扶她回身在条石上坐下,阿橙见她脸色苍白,赶紧从携带的暖壶里倒了一杯茶递到她唇边,若丹怀着身孕,总觉着身子疲乏,特别奢睡。凡尘心疼在揽过她的肩膀,让她倚着自己。
江芷撅着嘴对若丹道:“姐姐你还要管她,不照脸给她两巴掌便算好的。”当日她听啰里啰嗦说了若水害若丹的境况,便气得要江芏哥哥拿剔骨刀去削了弱水。
若丹默默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云卷云舒。
凡尘握住她的手淡淡地道:“人在做,天在看。”
回程路上,正是秋高气爽,凤凰花落英缤纷,若丹心生欢喜,于一处用于歇脚的亭子旁下了轿子,要去寻凤凰花的“旗瓣”。
凡尘看见捡了一朵“旗瓣”乐得像个孩童似的若丹,一袭白衣在万红之中极为醒目。
回望处,乱红纷飞中女孩回眸一笑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犹记当年,随了空师傅至凤凰山访夏侯先生,因见屋后满目开至荼蘼的凤凰花,一时兴起向后山走去,便此时,初遇若丹。
今又见玉指拈花,凡尘眼里心里脉脉温情,不由趋前几步与她十指紧扣,并肩而行。
第88章 最后记忆
哇,哇,原来合浦郡这么热闹!原来海上丝绸之路这么繁华!!原来汉朝这么强盛!!!……汉服真真真好看!!!
又是一年中秋节。
一大早,中医药大学大二学生晨旖便有些烦,现在所谓的中秋节,没有一丝节日气氛,晨爸刁妈均出差在外,同是大二的晨旌哥哥趁机出门私会女童鞋,不说阖家团圆共赏明月,便连水果月饼这些应景物品都懒得摆上桌面。
晨爸刁妈工作繁忙,家里两孩子无人看管,在晨旌满六岁时,便一劳永逸,让不满五岁的晨旑跟着晨旌入读了同一个班级,如此,虚岁十七的晨旑已是大二的学生。
看见孤零零地挂于桌面上方的电视机,晨旖一时心血来潮,打开了往日被她嘲为只有老人家才看的电视,百无聊赖地对着电视屏幕按着手中的电视摇控器,当她第八遍轮换了所有的频道打算关机之时,忽然被一档介绍海上丝绸之路始发地合浦的节目所吸引。刁妈祖上便居合浦,儿时,合浦的外婆在世时,晨旖每年暑假是必回合浦蹭海鲜的,却不曾认真了解过合浦历史,此时看见节目正在解说合浦在汉朝时代的璀璨,便边看边发出以上的“哇哇”声。
由是脑洞大开:合浦既是郡治所在,必定有太守府,太守府里必定有郡主,郡主必然使美婢,唤美僮。嗯,倘若我是郡主,随从须得与“驴”专卖店的小哥哥相同等级,晨旖我可是外貌协会的会长。
心猿意马至此,不由大感兴趣,待要细看,节目却已播放完毕,晨旖心里猫抓似的难受。好在现在的电视节目都有“时移”,便拿着电视摇控器,拇指对着其中的“时移”点了一下,只点了这么一下,杯具了。
作为晨旖的记忆,便在此刻嘎然而止,只剩下时移到汉朝的若丹郡主,然,念去去千里烟波,郡主之路何其艰辛。
……
依然是山脚拍岸的惊涛,依然是海面低飞的白鹭,依然是盛开似火的凤凰花。凤凰山顶上那块馒头状突兀的大石头上,端坐着一个女子,她紧闭双目,轻抿樱唇,在朝霞辉映之下更显得风华绝代,一个配剑的俊逸公子站在旁边,深情款款。
每至中秋,若丹仍要回到凤凰山上,虽然十七岁的中秋之后,她与晨旖之间便彻底断了联系,但她每年的这个时辰仍坐在这块大石头上发呆,她怕自己忘了来时的路。
与之前不同之处在于她的身旁总守着一个凡尘。
天上圆月的清辉洒得院内如银光泻地,凡尘与几个同门在书房品着香茗,他们是刚刚随小凡太守在南湾与民同乐后,意犹未尽,聚在此处清谈。
一个三四岁白胖小小子滚了进来,对着众人一番作揖问好后,不管不顾地爬上桌面,举起木砧往桌上一拍,带着哭腔对凡尘道:“升堂,小民……小民状告你的夫人打我。”
凡尘将小人搂过来,道:“不是嘱咐过你要照顾好你母亲么?怎的又惹她生气。”
小人哇地号啕起来:“你夫人她骂我笨,还要打我,你再不管束着她些,下次便是打你了。”
凡尘拭去小人脸上的泪水,小声问道:“你是如何笨法?说来听听,为父替你主持公道。”
便闻一阵环佩叮当伴随一绝色妇人袅袅婷婷行至书房,一袭曳地缕空凤凰花锦绣长袍,外罩着的薄若蝉翼的素纱禅衣若隐若现透出华丽的纹饰。她仪态万千地朝众人福了一福,转身展开手中雪白的缣帛,对凡尘道:“看看你儿子算的数,他不是笨,而是笨出天际。”
众人好奇,围拢观看,便见缣帛上画着些数字、文字及符号:题目:40÷5=?要求列竖式计算并验算。
小人列竖式算出的答案为:40÷5=71。
凡尘看看尴尬众人,对绝色妇人道:“是恁笨了些,便是连我也看不明白,夫人想教些什么呢?”
妇人道:“算术。”
凡尘道:“为何要列出竖式?算盘珠子不是更容易么。”
众人心里便想:都说这位郡主说话行事与众不同,今日得见,果不其然,看教的亲生儿子学些什么鬼画符,怕不是她从小脑子落下的病根?因又细细揣摩,若能娶得这岭南第一美人,便脑子有些许瑕疵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嗯嗯,是我等想多了,便齐起身告辞,说已打扰多时,该回去与家人同赏仲秋月色了。
凡尘拱手送走众人,携若丹走到后院,在厢房门口对跟着的乳母和小人道:“阿哥今日咆哮公堂,回房闭门思过三日,不,思过七日,七日内不许踏上你母亲床榻半步。”
小人傻眼,无语凝噎。
凡尘转身搂过若丹不盈一握的纤腰回风舞雪般往室内走去,笑道:“夫人何必与小儿置气,看气坏了自己身子。”
几个贴身丫鬟知趣地将大门从里往外带上,抿嘴相视而笑,觉着怪有意思,公堂上宝相庄严的老爷,后堂内在夫人面前却惠风和畅,连带着一屋子的人都觉着暧暧的。
室内,若丹仍在生气:“你儿子过完年便满三岁了,连竖式都不会,我三岁的时候……呃……你只说孩子好玩,可没说孩子难教呢。”
凡尘贴着她的脖颈软言温存:“这个小人不好玩,再多生几个便是,总有一个好玩的。”
若丹身不由己却仍坚持已见:“不如我们给他相个媳妇,送到岳家去教导如何?多多奉上彩礼……呃……”她忍不住咬了他一口,含糊道:“即便要生孩子,公子也恁急了些。”
凡尘恬不知耻地笑道:“只争朝夕。”
是日,天朗气清,凡尘踱到后院,笑意盈盈与若丹相商,近期欲动身前往京师。
凡尘刚接了圣旨,被封“太子舍人”,按惯例,“太子舍人”是通三经后才任命的,足见官家器重,虽然以凡尘的才德也不是不能胜任,但他仍想通过考试以证明自己的实力。几年前他通了二经,本应乘胜再通三经四经五经,因回合浦而中断了学业,但他一直未曾放弃自己通经考试的初心。官家给的复命时间倒是不急,但凡尘考虑提前出发先到太学温书备考,故而来问若丹意见。
让他去留两难的是若丹已身怀六甲,是带着她一同前往还是留她在合浦分娩?前面关山路远,万一遭遇不测,倘是自己独自前往好办,能打便打不能打便走,倘若丹随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却是毫无退路。但将若丹留在合浦,却又无论如何割舍不下,此一去少则半载一年,不知合浦又将生出何事。
且若丹是如此依赖于他。
凡尘初回合浦,每至夜阑人静之时,常被梦中挣扎的若丹惊醒,就着烛光见她一脸伤痛之色伴随着声声微弱的“尘公子”,必得听见凡尘的“不怕,我在。”方渐渐安静下来,却又微睁星目,用牙去咬他的肩膀,末了叹一声:“是梦呵!”一副挣不脱梦魇的绝望。
凡尘用力摇着她道:“不是梦,我是真真的在你跟前呢。”
“三婆说过,如果不是梦,咬一口会痛。”若丹仍是半梦半醒,目光散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