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小星的兵士点点头,走在后头的长着一个蒜头鼻子的邓敏敢嗡声嗡气地道:“阿志兄弟,跟着方将军走没错。”他喜欢跟随这个青年将军打仗,无往而不胜,好几次,凡尘身先士卒率领他们才到达敌阵边缘,蛮众听闻是小方将军杀到,竟不战而溃。
凡尘见雨越下越大,才道一声:“雨天路滑,下马步行。”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小星马前掠过,那马被吓得失了前蹄,凡尘在黑影落下的瞬间早已看清那是只猴子,却见小星已摔下马背顺着斜坡朝山崖边滚去,凡尘跃身下马跨步急追,在小星滚落悬崖的一瞬间,凡尘朝前一扑,双脚叉开,双手前伸,堪堪抓住了即将坠下悬崖的小星的一只手,右脚乘势勾住了旁边的树干,二人才缓得一缓,小星又带着惯性向下坠落,凡尘跟着被他向下带去,小星抬头大喊:“将军,放手。”
凡尘死死拽住他的手:“休得胡说,坚持住。”
反应过来的邓敏敢将手上马鞭系个活结,迅速将凡尘肩膀套住,自己扯着杆子朝后拉开马步,大喊:“将军,一起用力,上。”
小星忽然大喊:“停,别拉我。”
邓敏敢急怒道:“你挂着观风景倒是惬意,我与将军扯住你不要力气么?当心将军手滑。”
小星急得大喊:“不是,将军,你们听。”
凡尘停止向上拉的动作,侧耳细听,却只有雨打在树叶上的淅淅沥沥的声音,他开口道:“上来再说,我早起可是只吃了两个玉米棒的。”
阿志的声音充满欣喜:“将军,有水声,我听见水声了。”
凡尘手上发力,一把将他扯了上来,自己向后跌坐在地上,有些无奈道:“你小子不怕我手抖么。”
小星只是傻笑:“将军,我看见水了。”
邓敏敢一拳打在小星身上,笑骂道:“你小子,摔得值。”
三人着手做了一些准备,邓敏敢在上面守着,凡尘和小星分别把带来的麻绳一头绑在树干上,一头绑在自己身上,二人顺着悬崖慢慢向下滑落至地面,果然,凡尘看见靠近山脚的缝隙中,林木野草遮掩下蜿蜒曲折的潺潺溪流,如不是小星坠落的位置处于溪流正上方,任他们再往前走是如何也找不着的,他由衷地拍拍小星的肩膀,笑道:“小子,回去给你记头功。”
小星憨憨地笑着,甚是得意,他是合浦附近的新京人,才入伍便被派往交趾平叛,临走前他向爸妈保证,此次平叛必要挣得功名才归家,爸妈说只要他立了军功,就到对面的小蝉姑娘家纳彩,他们知道儿子与小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小星喜欢这个可人的丫头不是一天两天了。
凡尘语气平静继续对若丹讲述:“我率兵发现了隐秘的地下泉水,循水而去,见泉通往穴中。便献计于伏波将军:‘只须将入穴水道阻断,叛军便无可为生。’
征壹以为汉军无法攻入,撤退是迟早的事,仗着穴中粮草充足,但教安心耐守,自可解围。不意过了一旬,汉军不退,又过一旬,汉军仍在谷外扼守,虽有粮食,然地下暗河却日见枯渴,以致涓滴不得流入。征壹不能再蛰伏穴中,只得驱众杀出,蛮众已困惫不堪,没奈何硬着头皮冲出谷口,汉军早已守候多时,出来一个便杀一个,吓得蛮众复又倒退回穴中。
伏波将军适时传令投降免死,蛮众听见,遂一齐抛去兵械,匍匐乞降,惟征氏姐妹自知罪在不赦,只得舍命格斗,被伏波将军马援德斩杀。
此仗历时近两年,斩俘叛军两万余人,伏波将军最终平定岭南。”
凡尘思绪万千,若丹沉默无语,仍陷在凡尘所历情景中。
良久,凡尘似是回过神来,自嘲道:“待尘埃落定,风流倜傥的小方将军已成了满脸沧桑胡子拉碴的老方将军。我向伏波将军告假,欲回合浦迎娶你,但将军说已将我的战绩上奏,官家已定于大军班师回朝之时,给所有有功之臣加官进爵、封妻萌子,无奈何,我便随了伏波将军凯旋回朝。因走的是番禺航线,不经合浦,绝了我欲借大军停留合浦之机趁势溜回来见你以慰相思之苦的念头。”
往下的发展却有些出乎凡尘意料。
伏波将军马援德率部凯旋回京,官家赐封马援德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赐兵车一乘,朝见时位次九卿。
轮到凡尘面圣之时,凡尘方才惊见此刻的官家,便是当年同窗好友尹珍铭,原来尹珍铭便是太子,尹珍铭是“隐真名”之谐音,其真名为刘芳,遂不胜惊喜。
官家也认出了所谓的小方将军便是凡尘,亦是既惊且喜。这官家既是性情中人,即刻下旨当年的几个狐朋狗友一道开怀畅饮,酒酣脸热之时,欲留凡尘在京师辅佐自己,凡尘奏明要回合浦完婚。
官家掐指一算,正好合浦太守伏明晟一个萝卜占了剌史及太守两个坑,于是封了凡尘为合浦太守。
听至此处,若丹的内心活动如下:要不怎么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呢。
已君临天下的刘芳又问凡尘还有何事相求?只要不是自己屁股下的宝座都是能给得了的。其时凡尘想起对若丹的承诺,便求官家下一道圣旨,命合浦凡府若丹嫁与凡尘。
官家一听,依稀记得伏明晟的奏本也提到此位智勇双全的若丹姑娘,这皇帝小老儿忽起了捉狭之心,道:“寡人早已封了凡若丹为合浦郡主,倘要寡人降旨凡若丹嫁与你,你须得答应寡人一件事,便是合谋捉弄一下凡若丹,只叫她嫁人,不叫她知道嫁与谁人。”美其名曰给凡若丹菇凉一个大大惊喜。
凡尘担心若丹性子烈自绝于人民,官家便先派了黄门赴合浦宣旨,内中密令伏明晟:新任合浦郡太守不日将至,朕已下旨合浦郡主凡若丹嫁与新任太守,伏明晟务必认真操办二人婚事,且要保证若丹必须活着嫁人,云云。
一通乱七八糟圣旨下完,官家才想起问凡尘:“凡若丹可是倾国倾城?自你入太学起便说家里已给你定下亲事,再不多看一眼旁的女子。”想起此前凡尘种种,不禁莞尔。
凡尘踌躇片刻,小心道:“尚可。”
官家释然,拍着凡尘肩膀不无怜悯地安慰道:“想必亦是,倘有美貌何用打拼?靠脸吃饭即可。你亦不必遗憾,凡若丹在前辅政,你在后院养几房娇俏小妾便是。”
凡尘频频点头,听到后句又拼命摇头。
及至后来凡尘携了若丹回太学考经,太后及皇后听官家说过若丹的英勇事迹,太后提出会见若丹,官家应允了母后。太后是官家生母,便是原来的皇后,原先的老太后被迁已抑郁而死。
官家便与凡尘在建章宫内吃酒,太后与皇后在长乐宫内亲切接见若丹,在太后及皇后分别赏了若丹一个玉搔头、一把绢丝团扇后,若丹将所带“三心”珍珠膏悉数奉献给两后,顺便讲了三婆的故事,听得两后不胜唏嘘。
隔日,官家与两后闲聊,问起若丹相貌,皇后笑道:“端的是个美人。”
官家不无调侃道:“较之无油如何?”无油是太后宫里的一个小宫女,貌丑却极是聪明伶俐,深得太后喜爱。
太后甚是诧异:“天上地下如何相比?若丹淡淡妆,天然样,虽素色如锦,却明艳不可方物,唉!美人在骨亦在相。而今我已认了她做女儿,往后她便是你的妹妹,长公主若丹。”
太后阅人无数,说若丹貌美,必是顶级美人无疑,这刘家天子不由跌足,又不好下旨让同窗加兄弟的凡尘带老婆来让自己再仔细瞧瞧,便下旨加封凡若丹为长公主,可随时进宫承欢太后,此为后话。
若丹听着凡尘为娶自己放弃了在皇帝身边大红大紫的机会,极为感动,不由媚眼如丝,吐气如兰:“从今往后,我是你的。”一时恨不得化为一缕清风,一抔残红,又或凝成他身上的一道疤痕,能时时随他而去,总不分离。
灵山到太守府向若丹道贺,二人闲闲地坐在内室说话,灵山抚摸着若丹微微突起的肚皮大惊失色道:“才及三个月便显怀,真是凡大人的种么?不会是隔壁老王的罢!”
若丹啐她一口:“呸,这是做大姨母说的话么?正经与你明说了罢,是你家伏师兄大人的种。”心道:玩心机拚的是谁比谁更没脸。
果然,灵山急了眼便去拧她的嘴:“你个没羞没臊的泼皮,此话也能混说的么?”
二人嘻嘻哈哈扭作一团,凡尘、伏明晟听见提到自己便过来凑趣。
灵山赶紧肃立与凡尘施礼,又走到伏明晟身边傍着他正襟而坐,若丹觉着好笑,这夫妻二人倒是举案齐眉。
灵山说她在路上看见若水带了孩儿回门,若水那模样比岑氏还要老上几分,可见生活艰辛。
若丹不由叹息:“可怜一个打小便百般受宠的姑娘竟落到如此境地。”
灵山语带不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凡尘自有一股怒意:“自作孽不可活。”
伏明晟加了一句:“不作不死。”
若丹奇怪地看看极为默契的三人,想起当初自己被“骗婚”的经过,不由捏了拳头去捶灵山:“太守与剌史一个鼻孔出气便也罢了,是几时姐姐入了兄弟帮?”
灵山笑道:“我倒想似你一般做他们兄弟,只怕来不及。”
伏明晟也敛了嬉皮笑脸正色道:“今儿过来是与你们道别,我已奉旨调京出任御史台中丞,不日便要启程回京。”
若丹不舍,泪珠儿眼见得在眼眶里打转。
灵山忙安慰道:“哭不得,你一哭肚子里那个出来怕也是个赖哭郎,我们又不是见不着,尘公子不是还要通三四五六经么?你便可跟着到太医院修学。”
若丹硬生生将泪水摁了回去,对伏明晟道:“好好待我姐姐,不然我是不依的。”
伏明晟嘲笑道:“你不依又如何,便你那用剑的三脚猫功夫,唉,我先为剑一大哭。”
顿了顿,又道:“如你家太守让你受半点委屈,大可寻了过来,还是那句老话,我不介意做接盘侠。”
凡尘作势拨剑,若丹终是忍不住泪如泉涌。
第87章 得其所哉
每每想起灵山提到的若水的现状,若丹心底便是一声叹息。
当年她将若水欲闹上公堂之事告知了岑氏,往后岑氏但凡见着若丹均全程黑脸。三婆已去,秦壮远行,初时若丹回过一二次凤凰山,进门喊岑氏一声“阿妈。”岑氏总是骂骂咧咧回她:“我不是你阿妈,消受不起,你也呆在你的霁和堂便好,不必再来,凤凰山的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众下人见岑氏不待见若丹,便也学着蹬鼻子上脸,对若丹爱搭不理,一副“你滚吧,此处不欢迎你”的面孔。一个婆子还当着岺氏的脸将一盘脏水泼在才迈出大门的若丹脚后跟处,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切的如飞竟也沉默不语,他一想到若丹独占霁和堂便觉自己亏得慌。
如此几次,若丹心里悲凉至极,自此便不再踏进秦家大门,只在秦壮出殡之时回去过一次。
秦壮是在重走海丝路的回程途中出的事,据传回的消息说是遇风浪葬身海底,故只有衣冠冢,他那句“一家人还不知能否再聚头呢。”竟然一语成谶。
秦家三如仅存一个如飞,好在已娶妻,如金的娘子在如金走后回了娘家,据说已另嫁作她人妇,岑氏带着如金留下的女儿丫丫随如飞住在郊外农庄,靠种着农庄的田地度日,也算有靠,原先的婆子丫鬟家丁早已七零八落,剩下一个芳妈妈帮着岑氏做些女红补衬家用,自然也容不得若花再赖在娘家,若花只好哭哭啼啼回了婆家。
若水的事闹得周边明里暗里皆有传闻,岑氏连托媒婆说了几户家境一般甚至贫寒的人家,这些人家皆表明不敢娶。眼见若水日日几近疯癫往城里跑,口口声声说以自己的模样长相,应嫁在城里的富足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岑氏看够了市人嘲讽的眼色,一咬牙绑了若水手脚嘴里塞了麻布,一乘小轿将她嫁与海边的一个疍家佬,那是当朝地位最低下之人,世代不能上岸居住。
若丹身份明了之后,与秦家关系更为尴尬,秦家人偶尔碰见她皆是诚惶诚恐,令得若丹百般不自在,便选择避而不见,故秦家虽住得不甚远,但渐渐便没了消息。
若丹常与凡尘去察看凤凰山脚下的珠池,这种池子共有三处,均在近海的避风山崖下,是若丹带着江芷将合浦周边海域踏了无数遍后才定下的人工养殖珍珠的池子。
凡尘任命江芏为三个珠池的珠头,江芏欣然领命,日夜守在珠池上,是既做护卫,又教人养护。事实说明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江芏自被委以重任以来,将珠池管理得井井有条,基本上弥补了灾年向朝廷进贡珠子的不足。
若丹又恨自己当初为何没有去学人工养殖珍珠,而今穿越汉朝,她才异常深刻地体会到书到用时方恨少。她依稀记得人工养殖珍珠是将些砂砾置于珠蚌之内,但与江家兄妹实践了无数次均以失败而告终,便只能继续采用原有的已经过证明且成功的法子,将小珍珠买来放入珠池慢慢养成大珍珠。不过她的阿Q精神蛮足,常常在凡尘面前给自己的失败找理由,说正因为是天然养殖,产量少,才物以稀为贵,否则一旦繁殖成功,养的人多了,珍珠便烂大街了。
凡尘理解地报以温厚微笑,却又不理解她的小脑瓜里怎么有如此多的奇奇怪怪的想法,不过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均不影响他无条件支持她称为“科学实验”的行为。
在第三个珠池旁,若丹看见江芷小妹妹聚精会神地蹲在池边捞小鱼,便讶异地问她:“这个时晨你不在医馆,在此做甚?”
正值妙龄的江芷姑娘,出落得盘靓条顺,小麦般肤色,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倒有几分若丹的神韵,因若丹放话必要寻个好人家才舍得将她嫁出去,故仍待字闺中。
江芷抬头见了若丹先是一阵高兴要去拉她的手,待看见凡尘一同前来,又赶紧将手缩回,只是怯怯地问了声:“太守大人好。”便躲到若丹身后,更是将一双赤脚贴着若丹的脚后跟藏得严严实实。海边长大的穷家孩子,从小没鞋穿,长大了能穿上鞋却已不习惯双脚被束缚,在无人处便脱了鞋子蹦哒,曾被凡尘撞见过一次,他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却背过身去。
江芷在凡尘面前常常发怵,特别是在凡太守甫到合浦便恨恨地领教了她的出离愤怒以后。私底下她曾悄悄问过若丹,太守大人会否给自己小鞋穿?毕竟医馆这份差事她做得得心应手,若丹听罢她的前情概要,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憋出一句:“他敢!”
听见说话声,江芏从礁石背后转了出来,黝黑的脸庞上露出两排明晃晃的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