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五姑娘便点头道:“也好呢,总归我们两个熟识一些,许多事情,夫人才嫁过来,也还不清楚。”
这话近乎是踩在她脸上胡闹了,徐颂宁烦腻了,点点头:“大约吧,霍娘子还有什么事情吗?我有些累,要歇着了。”
霍五姑娘带着胜利的笑站起身来:“是我今日冒昧叨扰了,那我就先走了,待侯爷回来,我再来寻夫人叙旧。”
徐颂宁点点头,抬手示意送客。
她自是凯旋,倒把两朵云气得不轻。
徐颂宁静静坐着,把那一盘蜜饯一点点吃完了,又伸手去喝茶,听云采恨恨道:“她说话实在太气人,话里的意思,是在影射什么呢?!姑娘待她,也太客气了些!”
“我若是翻了脸,叉着腰骂她一顿,倒也遂了她的意。她就是来找我不痛快的,我闹得越狠,她心里头越快活,我累得慌,没心思和她吵个来回,早点把人打发走就算了。”她这泄气的话说到最后,语气渐轻了,仿佛真是淡泊了,一点争名逐利的心思都不剩了,然而话锋一转:“你们两个,叫人去盯着她,看一看她与昌意公主和宫里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姑娘是觉得……?”
徐颂宁嗤一声:“要这么费心恶心我的,还能有几个人呢?”
只是刺杀薛愈的,又是谁?
其实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这位霍娘子的事情,只怕是昌意搞出来的,可薛愈遇刺的事情,似乎又和她无关,若真要坏了名声,扰乱了他们之间这一点情意,那趁着薛愈清醒,一味药下去,闹出一点衣衫不整的风流事来,不是更好更轻松,如今闹得他床榻上躺了那样久,只能说说话恶心她,实在有些雷声大雨点小了。
毕竟这话,她已经听了月余了。
这些事情吩咐完,她一时间也没急着再去敬平侯府,在自己屋里歇了片刻,吩咐人拿了自己陪嫁铺子的账本看。
她吩咐下去让云采给她相看的宅子也有了说头,其中一个两进的院子,地方不大不小,就是离敬平侯府很近,只隔了一条街——抛开这点,那位置是很不错的,采光景致都很好,只是要价实在高昂,她心里犹豫了些时候,又因为郭氏的病暂且耽误了,此刻想起来,指图纸问:“你去看过了吗?”
云采点点头:“我去看了,地方很敞亮,收拾得也干净利落,廊下还种了好大一株桂花树,据说开花的时候,能腌好大一瓮桂花糖呢。”
徐颂宁点点头:“去找牙人,说我买了,从我陪嫁铺子里出钱,不走侯府公账,待拿下地契房契,去找几个人,重新装点一下,打理干净,再找几个靠谱的小厮婢儿,操持家里,攒一攒人气。”
云采点头答应下来,没再多问,捧了账本出去,云朗则扯了毯子:“姑娘要不要窝一会儿?”
徐颂宁蜜饯吃得多了,此刻只觉得牙酸疼,又干渴,喝了几口水,人渐渐清醒了,摇摇头:“难得回府里一趟,我看看年节筹备得如何了。”
云朗叹口气:“姑娘操持这么大一个家,真是不容易。”
徐颂宁笑:“要担这样的名位,自然要承起这些活计来,只是这一年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太多了,让人想到了就疲惫。若有得选,我如今更想在山坡下头置办个别业,养花看鸟逗猫牵狗,偶尔听人唱个曲儿,闲散地过日子。”
云朗撑着下颌:“要是侯爷外放出去,没京城里这么多双眼盯着,是不是就好一点?”
徐颂宁拍她一下:“你个傻丫头,人家都是削了脑袋要扎到天子脚跟,你还要想着外放的事情,仔细被人听见了——不害怕他了吗?当初还信侯爷他杀人杀得血积到小腿肚来着。”
“侯爷对姑娘那样好,算是好人罢。”
话七拐八拐的,最终牵扯到了薛愈身上,周匝空气一滞,云朗艰难地再次开口:“那位霍五娘……”
徐颂宁的眼神落在账本上:“不过都是些流言蜚语,道听途说,刻意来恶心我的罢了。”
然而,然而……
那话本子是真切读到了一半的,那旧衣也是真的被珍藏着的,她晓得薛愈的怪癖,亲昵地叫她“秉清”,说着他们所谓当年,仿佛她是插进来的一个人,在这故事里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徐颂宁猜测这是一个局,可还是为这样的事情觉得烦心。
其实若是嫁了旁的人,大约有过这样一个红颜知己,青梅竹马,也就轻轻放过了。
可对上薛愈的时候,就不自觉地想苛刻着对他,想他一颗心从头到尾全是自己的,想他没有过旁的人,似乎越是喜欢,就越想求得更多,握得更紧。
似乎隔了这么久,他也只在病中昏沉的时候,说过一句喜欢。
可他在成亲那时候,说过的,他不会喜欢上谁,也说过他们彼此之间的婚事是因为彼此是最适合的人。
这样纷乱的心事让徐颂宁在一个间隙狠狠震了一下。
她怎么开始纠结起这样的事情了呢?
她,是喜欢上了这个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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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出自杨万里《樱桃煎》
第六十七章
人似乎是不能闲下来的。
一旦闲下来,就生出无限的心思与忧虑,在心头盘桓起一片阴叆的云翳。
徐颂宁置身压抑的敬平侯府中的时候,勉强还能以一种可有可无的心态看着这些杂乱的事,假装是因为太忙,所以来不及去想那些事情,依旧还是那个理智清醒的徐大姑娘,对这样的事情以一种计较得失利害的心情。
可当置身此处,短暂地把肩头上的担子卸下来的时候,她心里一下子就乱起来。
她曾经信誓旦旦说着自己绝不会有所谓悸动,却也患得患失,问他究竟是喜欢哪一个徐颂宁。
她年少时候缺少一些关爱,于是碰上一个对她好的人,就难免心动得燎原。
只是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的,人这一生做什么都依托不了喜欢,再热烈的喜欢都会冷淡,一点点沉下去凉下去,从一捧火变成一段雪,混上泥污在一方墙角混沌污浊。
叫人再不愿意提起。
可徐大姑娘是个挑剔人。
哪怕是一截霜雪,她也要干干净净不掺杂质的,旁的再好她也不要真的放进心里去。
她眼睛垂下,眸光比冰雪凉。
她一点点把她自己劝得释然不在意,自己也渐渐开始觉得,这所谓喜欢不过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只是因为自从母亲去后,除了外祖一家,这是唯一一个对她真真切切好过的人。
这份好也未必源自喜欢,也许是因为他薛侯爷,诚然是一个还算良善的人。
所以对待结发的妻子会多一些温煦的态度,有着无微不至和体贴关怀。
然而夫妻之间未必不会反目,因为一段夫妻关系,就对另一方全身心地信任依赖,在她这里看来与自寻死路无异。
人年轻时候遇上的事情会深切地影响到她一生,比如徐颂宁的父母亲,比如郭氏和敬平侯之间的关系。
她贴身感悟到的都不圆满,因此也对自己能否得到圆满心存疑虑。
徐颂宁就这么开解完了自己,只是虽然认准了这些所谓种种不过乍见之欢,很快就淡,但心里因为那位霍五娘而生的郁闷心情还盘桓不去。
她最终还是决定就先这样,暂时先不去想。
等薛愈回来再说吧。
哪怕判人死刑,也要听一听呈堂证供。
她如此想着,带一点自暴自弃的心思,适才被樱桃煎勾起来的要命的近乎苦涩的甜蜜还在舌根儿涌动着,徐颂宁腮帮子发了酸,喝着酽酽的茶水压下。
天色已经不早了,两朵云询问是否要在侯府里用完膳再回敬平侯府。
徐颂宁原本要说不用了,然而这么多天,在徐家多少有一些食不知味的意思,于是干脆点了头:“熬煮一点清粥小菜来吧,不用新开炉灶了。”
云朗答应下来,起身去亲自督办,云采围在她身边,一拍脑袋忽然想起来些什么:“上一遭姑娘嘱咐打理的宅子,尽是赶在年前收拾出来了,我和云朗各自去看过,都很喜欢。”
又说起即将开春,询问院子里该种什么花,玉兰、紫藤是一定要有的,到时候开花的时候不仅满院盈香,还能炸甜脆的玉兰花瓣,吃新制的藤萝饼,仔细想想就很恣意。
徐颂宁点头答应着:“梅花也能入馔,你日日夜夜想着要吃,怎么没见你打过廊下那几株梅花的主意。”
云采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显然是生过贼心,只可惜胆量不足,只怕惹了这府里另一位的霉头。
正说着,云朗的招呼声从外头传过来。
虽然只要了清粥小菜,可是总不能真就那么办。
十几样花样依次摆开,从清脆辛辣的小萝卜到生脆鲜甜的甘露,就中还有掰开摆成莲花样子的一疙瘩糖蒜,一点儿蒜味也没了,只剩下糖醋混着浸在一起的味道。
熬得香甜软烂的白粥放在中间,犹腾腾冒着乳白的热气,粥旁边是两道鲜亮的清炒小菜。
此间鲜嫩的菜蔬难得,笋也就算了,绿叶的菜蔬几乎都是暖棚里催生出来的,可见是准备得精心,虽然女主人久不在府中打理了,也还尽心尽力地侍奉着。
徐颂宁尝了两口,倒是比平时多了一点胃口。
她多喝了小半碗粥后,轻轻放下碗筷:“年关了,阖府上下今年都辛苦,按着每个人的份例加五分赏了吧。”
云朗和云采答应下来,年关上的事情的确忙,可郭氏眼看着就不行了的样子,敬平侯府和定安侯府也就都淡淡的,没有大操持。
只是越是这样的时候,下头的人越是辛苦的,因此厚厚地赏了,也让人心里没有怨气。
徐颂宁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独自在屋里做活,被人言语挤兑着,也大多时候都顺从。
直到那次跌堕入水,一颗想要委曲求全的心才凉透,拼着一副温和的性子和人争执起来。
也不过才一年不到,这一年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两朵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年,真是跌宕起伏,姑娘遇上的事情也太多了,真该去庙里求个签。”
只是说到庙里,难免就又想起另一桩事情来。
那时候她滚落山坡,当真是惊魂一夜。
若没有薛愈,她命丧在那时候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又觉得懊恼,怎么又念叨起他来。
徐颂宁揉了眉心,抿着唇一笑,摇摇头:“也好,年后就去吧。”
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遇上了魑魅魍魉,那这一遭换个地方去也就是了。
这事情一个插曲一样,很快就过去,又过了几天,年底了的时候。
徐颂宁还滞留在敬平侯府里,郭氏死到临头,已经没什么人好恨,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来恶心徐颂宁。
徐颂宁心思不畅,对她这样的行径只剩下好笑。
敬平侯倒是多有一点考量,这日叫了她过去:“我这几日,听闻了一些关于定安侯的时期。”
徐颂宁眼皮子耷拉着,好不容易赶出脑子的事情又被他扯了回来,嘴唇抿着:“父亲请讲。”
总不过是霍五娘和薛愈之间一段可有可无的传言,徐颂宁点着头听着,听敬平侯说:“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男人身上也不算少见,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一点风流往事呢?你是从小乖顺的,不要被这样的事情绊着,闹小儿女脾气,因为这样的话和他有所生分。”
他说着,手随意地在徐颂宁肩头拍了一下。
“不要因小失大。”
徐颂宁温顺地应下了,她眼皮垂落,把那些所谓悖逆的神色遮掩过去,敬平侯还要再多嘱咐两句的时候,外头人忽然听见了几声动静。
“什么事?”
“回侯爷,薛侯回来了。”
徐颂宁原本趁着这样的时候,要去喝一口桌上的茶水,指尖猝不及防地贴上滚烫的壶身,燎烧出晶莹的一点水泡。
碰上的那一刻偏偏是麻木的,下一刻才忽然窜出尖锐的疼,下人回话的时候漏进寒风,吹得徐颂宁心神一清。
她收回手,把指尖掖进袖子里,抬着眼看向窗外。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好多,多到他如今近在眼前了,她一颗心却七荤八素,不知道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作出什么样的神色才不算露了破绽。
她站起身来,仰头看着敬平侯。
敬平侯瞥她一眼:“嘱咐你的话,记得了吗?”
徐颂宁点一点头,唇边带笑,没有答话。
敬平侯有心要嘱咐她,却又不愿意让薛愈等太久,于是披了氅衣,快步过去。
徐颂宁跟在他身后,略迟了两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堂屋,徐颂宁不知怎么的,步子一顿,先仰头看过去。
心里闪过一个混沌的念头,他瘦了好些。
薛愈尚还拥着大氅,那极浓的墨色衬得他愈发白,仿佛一截霜雪。
他人清减许多,两个月虚耗下来,原本不笑的时候,那一点欺人的温煦已经消减到若有若无,只剩下冷硬的棱角,抿平了唇角,就尽然是不近人情的寡淡。
他侧站着在廊下,徐颂宁只看得清半边的侧脸,打量过了,没来得及挪开,那人已偏过头,看了过来。
积雪堆在檐下,几棱冰柱悬垂,两个人的视线隔了一方院子相触。
原本平淡无波的眼神点亮了,一簇细细的火苗自那多情的桃花眼里烧燃起来,他下了廊阶,动作还是不疾不徐,垂着手温和恭谨地向敬平侯见礼,眼睛却瞥向她。
徐颂宁抿着唇,微微弯了一点嘴角:“侯爷回来了。”
这语气里是无可挑剔的欢喜,敬平侯拿捏不出什么太明显的错漏,唇角翘了翘,拿捏着岳父的架子:“你一路奔波,府里都安置好了么,公务如何了?”
薛愈一一答话,语气温和,只是他手负在身后,指节屈着敲了两下掌心。
徐颂宁在后头看得真切,晓得他是有些不耐烦应付这样的事情,然而有敬平侯为她拖一阵子也还好,她心乱如麻,对着薛愈此刻说不出什么来。
那人却走得慢了一步,不知什么时候和她并肩,有些凉的掌心伸过来,捉住她指尖的时候不偏不倚地捏在那一点新烫出的伤上,破碎的画面随着尖锐的刺痛一起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