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乓泽忙躬身应是。
裴宣从书桌上抽出一本明黄皮裹着的奏折,丢到薛乓泽怀里:“瞧瞧。”
这是一封奏事折,卷首就写着奏请薛乓泽留任一事由,其折言语周密,文辞华丽,一看就是久浸宦海的老文书润笔。
薛乓泽一字不漏读完,心里烧开水一般沸腾鼓动,大拇指摩挲着落款处盖着的‘藩军防御使严’大印。
二皇子裴宣从殿上正首一步一步走下来,往他身边一戳,极亲密的样子,笑道:“老薛啊,你也别心疼银子——银子在你们浣州这地界上,比土坷垃更稀奇麽?你在州牧的位置上已经做了六年,个中滋味你自己心里门清,怕是给个封疆大吏都不愿意换,连我也不及你富贵呢!按咱们的大雍律,你三年任满合该考核迁出去,我多留了你一任,如今这份奏折递上去,保你再留一任,怎么样?”
薛乓泽辗转数夜,终于是守得云开,心里最隐晦的欲望得以落实,仿佛从此以后都是好事,长揖推辞道:“谢主子抬举下官!主子的好,下官都记在心里。下官能办成差事,那也全仰仗殿下您的荣光,哪里就敢承这份功!”
裴宣摆摆手,拉拢人的场面话还是得说两句:“承得起,你呀,虽然有时候不甚机灵,但是贵在为人老成,浣州这地界上人精太多了,你‘无为而治’,这样就很好嘛。”
薛乓泽腼腆的笑了笑,谢恩道:“有主子提点,下官就这么笨下去也愿意。往日您远在京师,下官就是想孝敬您,都找不到门路,如今主子来了,千万要给下官机会,让下官尽尽孝心!”
“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本殿不爱听,你先把采选的事儿办地道喽!”又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神情严肃道:“我问你,最近你府上,或者衙门上,有什么行踪诡秘的人没有,往来勘合密文,有没有忽儿巴拉上来查档的?”
薛乓泽当下摇头道:“绝没有,下官旁的不敢自夸,这上头守得很严,仪门上都是下官的亲卫,签押房三班轮休,值守都没轮空的时候,别说行踪诡秘的人了,就是一个生头生脸的耗子都没有。”
听了这话,裴宣不发一语,手指点着桌面。
这是他的老习惯,想事的时候下意识就会如此,而这一点,早被薛乓泽揣摩清楚。
薛乓泽瞧着一贯嬉皮笑脸的裴宣面色郑重的样子,不觉疑道:“殿下可是听到了什么信?”
裴宣从袖中掏出两个小圆筒,丢给他。
薛乓泽接过,一眼就认出这是信鸽腿上绑的信筒,忙一个一个拆开,倒出两张纸条来,两道迥异的笔迹,一张写着“待字闺中”,一张写着“随风潜入夜”。
这两句话风马牛不相及呀,什么意思?
裴宣支颐,眉毛杵在指头尖上,懒得连挑眉都要借力:“看不懂?很简单——你只需要看头一个字就好了。”
裴宣示意薛乓泽把纸条丢进炉子里,漫不经心道:“底下人说太子微服,也下江南了。我写信问朝中两位阁老太子在不在京坐纛,他们一人回复我一句话。一个‘待’字,一个‘随’字,叫我信谁的好呢?”
刚还心中大石落地,前途一片光明的薛乓泽听了这话,霎时眼前一黑,不敢置信的看着裴宣。
瞧那吓傻了的蠢样,裴宣耸肩笑了笑:“我这个人这辈子就爱干未雨绸缪的事儿,不管他来没来——来最好,咱们大伙当面锣对面鼓的唱一出,叫我父皇也看看,那病秧子能有什么好?”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薛乓泽恨不得听都听不到,只好唯唯诺诺点头。
裴宣编排裴宛的时候,也不需要旁人附和,自己就能把双簧唱了:“他也就全靠他养的那些手下,平常出门,就跟着七八个,谁知道这回不定是带了多少人呢!他手底下的人,别人不知道,我门清的很,其中有个女的,最是个戏精,功夫也厉害,杀人如麻说的就是她。还有一个蛮子奴隶,高鼻深目,一双猫眼,总之跟我们比是异种,你一眼就能瞧出他来,这人你要小心,他十分会探查机要。再有,就是几个哑巴,正事不干,一天到晚搞监察,手段毒辣的很!”
薛乓泽把他话一句一句都记在脑袋里了,郑重道:“下官回去一定重新整饬府衙,绝不会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裴宣打了个合掌:“就是这个意思,千万给我防住喽!”
……
*
晓月客栈,裴宛正和“杀人如麻的女子”、“高鼻深目的奴隶蛮子”以及刘庆四人围坐吃饭。
下江南这几日,吃的都是清淡鲜甜的菜口,此刻桌子上摆了八道凉热菜,柳儿嗜食海鲜,一盘子葱烧海蚬子大半都被她吸进肚里;刘庆和檀泷快箸不停,专捡一盘肉炒茼蒿的肉丝吃;裴宛每道菜都用一点,鱼羹多喝了半碗,饭多添一碗。
添饭的时候,桌上三人都愣了。
檀泷笑道:“主子近来胃口好的很呐,看来还是南方的厨子合您的吃口,不然带几个回京师?”
裴宛都不好意思了,这么大人吃个饭还让人惦记,刘庆看他红了脸,忙圆场道:“多吃一碗饭也值得说嘴,年轻的男孩子,本来就该多吃。多吃长个儿!”
他越说,裴宛越不自在,埋着头吃饭。
用了饭,便饮酽茶,这是京里的习惯,因裴宛不喝茶,刘庆他们出来十多天,也跟着一片茶叶沫都没沾,馋的不行。
裴宛对檀泷道:“昨儿哑者送来密函,里头夹着两盘老茶饼,他们一向知道我的习惯,想来这是送你的。就在那格子上,你把匣子都拿下来。”
“不赖我往日尽给他们搜罗好玩意,果然想着我的。”檀泷兴头头地把匣子取下,捧给裴宛。
裴宛又对他道:“他们都夸你泡的一手好茶,去泡一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