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琅自思是自己顾虑过多,不曾早早明言,狠一狠心,向纹鸂道:“多谢姐姐。餐膳之事,寒琅自有分寸。家孝在身,岂可饫甘餍肥。姐姐侍奉母亲已甚辛劳,寒琅身边琐事自有书僮调度,从此不劳姐姐挂心。姐姐只用心服侍母亲,便是为寒琅分忧了。”说完抬手一揖。
话说的再明白不过,雨青听得惊心,连哭都顾不上了,纹鸂更如雷劈,立刻羞惭得红了脸,眼中含泪就要离去。寒琅叫住,又道:“姐姐将此物收去罢。”说着低头望一眼桌上吃食。馄饨还些微冒着热气,纹鸂几乎要哭出来,强忍着收拾了食盒,一肘提起,足不沾地去了。才关上房门便听门外一声呜咽,必是纹鸂。
雨青愣在里间,纹鸂方才那样子何等耻辱可怜,雨青震撼不忍。寒琅追到里间,就要向雨青解释,雨青不听他说,追出房去,就见纹鸂躲在墙角蜷身坐着,樱口尽力咬着衣袖,残雪中无声落泪,脸冻得通红,那碗馄饨早已凉透。
阳篇 42
雕梁画栋重重门,不过血泪浸胭脂。
雨青立在门外,无言望着纹鸂,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纹鸂咬着衣袖只是哭,抽抽噎噎,不肯离去。她就那样坐着,脚踩在雪上,绣鞋尖头已湿了。雨青渐渐看得忧心,这般冷的天气,纹鸂身上只着夹袄,坐在风口哭那般久,若是雨青,早要发病。
雨青恨不能上去拉她起来,让她别坐在雪地里哭了,只恨她看不见自己。约摸过了一盏茶功夫,才见纹鸂抹抹眼泪站起来,拍拍身上,又向寒琅屋中望一眼,才拎着食盒去了。雨青自是厌她纠缠表哥,可见过她瞧表哥的眼神,又见方才她被表哥说那番话时,如此伤心模样,知她确是对表哥有情,不知怎的,雨青也为她伤心起来。
雨青心中乱作一团,理不出头绪。若不想纹鸂这般暗自神伤,便要自己委屈忍耐,不过几日她已觉心中痛楚;可若要自己不受这委屈,便要纹鸂遭冷言遗弃。想来纹鸂自幼便认定将来要被许给表哥,这般长到现在,眼看就要及笄,突然被如此直言相拒,心境同弃妇有何区别?同自己多年心事不成又有何区别?
雨青想得心动神摇,一路跟着纹鸂。纹鸂先到厨下,怀中寻出半截蜡烛,燃亮了搁在灶上,掏出盒中吃食,将几碟小菜全折在泔桶中,又拿起那碗馄饨。她就要转身,又顿住了,最后掏出银匙,将那碗早已凉透、冷冰冰的馄饨,带着泪,一颗颗塞在自己嘴里,边吃边哭,全咽进肚里。
吃完,纹鸂赶着将碗碟洗净收好,舀瓢冷水急匆匆拿帕子沾湿了,擦了擦眼睛脸颊,将泪痕擦去,大略收拾清爽,赶回顾夫人房中。顾夫人已卸去残妆,一人坐在床上,对着怀瑜旧物暗自垂泪。纹鸂进来掩上房门,悄悄挪进里间,人闪在灯影里,回夫人说少爷一切安好,仍在做文章,想再过一会就睡了,而后伺候顾夫人床上安置。
陪嫁钟氏有了年纪,晚间睡在暖阁上,纹鸂被褥铺在脚踏上,睡在顾夫人帐外。众人都安置了,纹鸂将头蒙在被子里,咬唇悲泣。雨青立在姑姑房中,冷月苍白,月光微蓝洒在身上。姑姑楠木雕花的拔步床隐在月影外,床下的纹鸂,床上的姑姑,两个人,四行泪,悄无声息。雨青再看不下去,转身去了。
昨夜雨青夺门而出,一夜不曾再回来,寒琅坐立难安,踌躇谋划,几乎不曾睡。清晨顾夫人又来探视,纹鸂眼仍肿着,连顾夫人看着都有些凄凄惨惨。寒琅不敢多言,一一答应母亲吩咐,送走母亲。
顾夫人去后,雨青才又飘摇而入,对着寒琅勉强一笑。寒琅看妹妹面上亦见凄凉,怕她仍为昨夜之事委屈,上前拉住雨青就要分辨,叫一声“妹妹”,才说一句“我与纹鸂……”,雨青抬袖掩在寒琅唇边,摇头笑笑,“表哥不必多言,我知道哥哥同她没有什么。”
寒琅还道,“你不知道……我……”
雨青忙转过身去,走远几步,摇头道:“哥哥别说了,雨儿不想听。”
寒琅不肯罢休,急急跟上绕在雨青面前,眸筛碎星,声含痛色,沉声向雨青道:“妹妹!妹妹近来是怎么了,有了委屈也不肯说,请妹妹说给寒琅,也让寒琅向妹妹说清楚好么?”
雨青见他如此,更觉为难,心乱如麻,低了头。“雨儿心里乱,想不清楚,哥哥不要逼我。”
寒琅沉一口气,拉了雨青向文椅上坐了,促膝对她,捞了她冰冷柔荑在自己掌中,慢慢道:“妹妹不要急,我不逼妹妹。只请妹妹听我一言可好?”
雨青抬头望着寒琅,一阵无言相对,最后轻轻点一点头。
寒琅这才略展眉头,微笑一笑开了口。
“我对纹鸂无意,妹妹自然知道。当日是管家的亲戚,无依无靠投奔了来,愿送在我家为婢,母亲看她聪明灵巧,就留下了。那日我也在场,横竖要新起名,母亲一时戏言,要我取,我就取了纹鸂这个名字,并无他意。”
“母亲留纹鸂在身边,确是有意待日后为我填房,我与纹鸂皆知之。我对纹鸂无意,莫说是当日尚奢望迎娶妹妹,根本无意填房纳妾,便是娶不到妹妹,我亦不需一个丫头填什么房。只是家中从无人明言此事,我不好主动提及,故而迁延至今。”
“近年纹鸂渐渐长成,她从小知晓母亲未曾言明之意,存了这心,不免错爱,对我生出些心思。我不曾料想这一层,敬她是母婢,不可言语太过生冷,为此不曾及早断她念想,是我处置不及。”
“我知妹妹信寒琅并无二心,却仍暗自神伤,以我不通之见,猜妹妹是可怜纹鸂为我所伤。可是这意思?”
雨青听得心中一动,想起昨夜情状,滴下泪来。
寒琅抽出素帕为雨青擦拭,柔声道:“妹妹性不愿伤物,昨夜纹鸂哭泣离去,妹妹追上去,我便猜妹妹是这意思。只是吃味伤心也罢、气我伤纹鸂也罢,妹妹为何全憋在心中不肯相告呢?我质粗蠢,不知能猜妹妹几成,妹妹不说,寒琅只觉是妹妹对寒琅失望,已无话可说。”
“为何妹妹在寒琅面前仍要隐忍退让?是寒琅哪里做得不好,不能让妹妹放心、不肯直言相告?自幼,寒琅便认妹妹是知己,亦自认是妹妹知己。寒琅腹中多少不可对人言,都对妹妹说了,妹妹总以赤诚相对,于寒琅每有濡沫之恩。寒琅自认你我之间,能言对他人之不能言。浊世孤绝,此枯舟上仅你我二人,我视妹妹与世上人皆不同,难道妹妹视我,却如世上众人一般么?”
雨青闻此言震撼惶然,兀自犹疑:表哥所言非虚,为何自己总不能明言心事呢?
寒琅看雨青愣愣怔怔,紧紧拉着她手,慢慢往下说:
“纹鸂的事我想过了。如今孝中母亲自然不会开口,但我亦无意迁延,这几日寻个机会我便同母亲说,求母亲将纹鸂收为义女,待及笄后厚备嫁妆、送她出阁。她若不愿,便由她以未嫁女之身陪伴母亲,我自以妹相待,奉养她终身,绝不沾惹。”
又是“以妹相待”,雨青听得耳熟。她仍有些恍惚,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