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雨幽梦录——青黛_金金
时间:2022-03-09 09:19:23

  月余后,心来终于到任拜印,寒琅亲接,携手而归。同坐数月,一日私宴过半,酒酣耳热,心来终于口吐真言,

  “我知你与雨姑之事。”

  寒琅酒量深些,尚未有醉意,闻言心惊,举杯停箸,望着心来。

  “大都督千金过身后我曾差人去长洲打听。”心来脸已红了,半乜斜着醉眼,“可恨我非但不曾亲眼见她,连她生前一张小像都不能得,你却同她十载两小无猜。我命不如你。”

  寒琅南归后方知雨青曾险些与首辅家结亲,此前并不知晓,如今诸事对上,才明白李巡抚何以多年前主动与他交好。

  “早知此事因我落得这般收场,倒不如当日我拒了亲,成全你二人。”心来说着红了眼,自干一杯,“你二人或许还能落个举案齐眉。若干年后,我或许还得亲眼看她一看,叫声尊嫂,好歹强过如今人去难寻。”

  寒琅听他作此语,心头一酸,眼亦红了,更不多言,亲筛一大杯敬他。两人饮干,寒琅道:

  “巡抚稍候,某有一物请巡抚掌眼。”

  说罢起身自去,许久后自书房取来当日小像,展开请心来一观。

  心来登时惊诧起身,袖子将桌上酒杯带翻,顾自行至画前,细细观看。他前日所得一副娘娘画像出自六如妙手,并非不像,然而无关之人墨迹,怎比得寒琅笔笔相思,画中雨青似笑似叹、似悲似喜,仿佛就要活过来,飞身而下。心来观之良久,不能抛舍,本已半醉,滴下泪来。

  寒琅望着心来模样,又望画上雨青,深感世事无常,心中大灰。

  久之,心来归座,手撑在额上拭去泪水,也不看寒琅,伤感道:

  “是我欠你的。我早知你有意挂印,只是撇不下江左。你放心,此地今后由我照看,定不使民众士人遭祸。日后若寻着机会,你愿去,便去罢。”

  寒琅立在心来面前,久不能言,半晌,深深一拜。

  二人交心一夜,从此更加亲厚。又过半载,皇后忽崩,天子大恸,命全国戴孝,凡各地官员皆须奔赴神京哭丧,哀礼不尽者严办。寒琅看机会来了,故意拖延不肯上京,月余之后才上表致哀,言称金陵事杂,无法抽身,又说自己力有不逮,不能胜任,请辞府尹之位。

  皇后原是为了天子不遵法度、强纳勾栏女子为妃,负气投水而亡。如今人去了,帝王反倒一副专情模样强令举国共哀,何其可笑。寒琅上表请辞,若在平时,帝王必定一笑搁开。如今天子本已为宫中丑闻不胫而走龙颜不悦,见寒琅如此不逊,不免大怒,心道“养不熟的白眼狼”,一气之下准其辞官。寒琅两袖清风,携妻子回了长洲。

  一跃江湖远,从此不朝天。终是脱身了。

  寒琅此时一人立在长洲家中、浣履水阁外,身边是几坛烧酒、一盏灯烛。

  临向金陵赴任时,寒琅思忖,这便是此生品级最高之时了。如今不行,更待何时?于是着三品府尹礼服,登宋氏本家之门,请父亲牌位。怀瑜牌位至今仍在宋家祠堂,那块“省身思过”御匾亦照旧悬于怀瑜头上。圣人当初有言,怀瑜死后,牌位可立不可拜,人在怀瑜灵前,是拜天子,而非怀瑜。

  宋家势败,全族见寒琅皆以老爷称呼,不敢拦阻。

  寒琅跨入祠堂,望着父亲灵上牌匾,神京旧事又上心头。天子面带冷笑当寒琅面嘲笑清流诸人不识时务、江南无人;第一次踏入大瑀门,跨过父亲曾千百次跨过的千步廊,漫长而压抑,第一次立在承天门下,望着高耸入云的城楼,眼前几乎看见父亲被重重天威踩在脚下,不留生路。

  寒琅依朝天子之礼向御匾五拜三叩,一请御匾,二请父灵,将怀瑜牌位同御匾一道迎入家中,置于临河的浣履水阁。

  离家自立、卸任挂印、托付江左,如今诸事已成,仅余一件。寒琅对着此时充作祠堂的水阁门扉,负手抬头,阁前为自己所书“浣履”二字。

  还在幼时,父亲尚未入京,自己坐在父亲膝头,面前是一卷孟子。父亲含笑抱好了自己,一字字温声指读:“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除此,更有何言可为怀瑜立传!

  归长洲后,父亲日日跪聆府学,不露一丝怨怼,病却日重一日,病榻上将《论佛骨表》一批再批,“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字字圈画。

  再后,父亲暗自写下数遍“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再又焚之。

  寒琅推开门扉,抬头死死望向那四个大字。当焚之物至今完好,父亲肺腑之言一烧再烧。

  他入阁伏于地上,含泪拜了数拜,起身转向阁外将灯烛及数坛烧酒拎入,开启酒坛封口,一坛坛抱着泼洒阁中,将四处帘帐、桌椅乃至坛上所祭诸物都泼遍了,而后立在那盏灯烛近旁,冷眼望着烛火闪烁。

  “无君无父、有辱斯文、省身思过”

  寒琅最后抬头望一眼那副御匾。

  “啪”地一声,寒琅低头起手将案上烛火轻轻一拂,拂落地面,烛台应声而碎。火苗沾染地上烧酒,随酒渍蔓延,燎着阁内各处,火舌蹿天,帘帐烧得阁中亮如白昼。寒琅更不回头,转身去了。

  家人赶至时,浣履阁早被烧得黢黑,火光冲天,家人就要来救,寒琅一人立在接连浣履阁的曲桥之上,堵住家人去路。待一个时辰过去,房顶都烧塌了,才挪开道:“去报官,家中失火,毁去水阁一座,内有匾额一副、牌位一尊,家私数件。”说着转身去了。

  长洲衙署犹豫不知应否上报,应天府传下吩咐,走水小事,不值一提,为父母官者,不可小题大做,徒然生事。

  又一日,雨青立在淮水畔,忽然“啊呀”一声,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心中灼灼作烧,就要晕倒。胡生赶紧扶住,边问她怎么了,边用手去探,只觉她浑身滚烫,面上通红,竟发着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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