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又行月余,过沙州后,在一片戈壁荒摊的边缘处,迎来了汉历新年。
虽然是缺衣少食,江小蛮靠分食着众人的一点救济,外加此地气候逐渐干旱温暖起来,倒也是带着那六十余同伴尽数走了过来。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后头不会再有那么多冻毙伤病时,大军却是一头扎进了漫漫无际的荒漠中去。
天地高阔,黄沙无尽。
看似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领路的向导却能游刃有余地于其中穿行。这条路,过八十里荒漠直入鄯善,是百年来商旅们走熟的了。
可老马失蹄。正月末的这一日清晨,江小蛮正裹了脏破一团的破袄子,蜷在枯树下,愈发消瘦的小脸上,口唇处已然皲裂蜕皮。她正接过羊环递过来的半块硬得如石块的馕,指尖用力撕扯着。
“汗王有令!还有七日出荒漠,今日开始,饮水减半,各自知晓克制!”
这道令是由传令官骑了快马通传于各部将士的,而后又有第二道令,当众绞杀了管军粮食水的人。
第三道令,却是直接颁到了江小蛮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现下大军受困,后面的七日,只会再分他们两次饮水。
江小蛮蹙眉,心头凝重却是神色寡淡地同羊环等人对视了眼。
原本给的水就已是极勉强才够,清早去领的食水,大部分人都已经是吃了个一干二净。也就是她们几个,让来让去的,估摸着还总能再用上一顿。若是后头三日皆不再供水,怕是会有人挨不过去。
听了这道令,汉民们有明白过来的,有两个带了镣铐的男人,终是不堪路途苦辛,上前直接就用粟特话大声责问冲撞起传令兵来。
似是刻意等着一般,骚乱刚起,立刻就上来几个王座边的近卫,抽了弯刀,策马过来不由分说地就朝那两个领头的砍去。
江小蛮瞥开眼不忍去看,她认得那两个老大人,原皆是鸿胪寺权望颇重的上卿。
头颅滚落入沙,身后的几个汉民惊骇异常得纷乱而退,皆是缩避到一处,再也不敢发出任何丁点的质疑。
杀一儆百,很多时候就是这般的见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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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大军行至这一片荒漠的最深处。
“主上,一切业已察备妥当,入夜后必会万无一失。”参将拎着一个装水的大皮囊,正细致地将一应兵变安排复盘着。
在他面前的男人,却是始终缄默不语地听着,碧玉一般的深刻眸子里,是比头顶的耀目烈阳更浓烈的情绪。
只是一闪而过的,叫旁人觉察不着。
听着参将的密报,他只是偶有颔首,讲到最后合围的阵势时,又凝眉打断,有些疾言厉色地将漏洞指出改了。
那参将也是旧日王廷的近卫,如今都三十五了,正比他的主上还要年长十岁,最是有谋稳妥的一个旧臣,此刻却额角发热,微抹了把汗去,拱手称是又将水囊递了过去。
“主上已有二日未进食水,夜里怕有好一番闹。”说着,躬身抬手,把一个沉甸甸的大水囊送到了近前,既是恳请也是催迫。
提耶终是回身正视着他,缓缓接过水囊,开口却是一句:“夜里的事,押后再行。”
见参将投来惊异询问的眼神,他抱紧了皮囊,在快步出营帐前又补了句:“汗王的大王妃病重,等入鄯善后,情势有变,不必再于此地牺牲。”
这一夜下弦月明,星子如宝石般嵌缀于丝绒般的夜幕中,可是这样的大漠美景,枯杨下的汉民囚俘们却是丝毫无心去感受。
两个昼夜无水可饮,兼之行军的脚程愈发急促,每一个人到了夜里安营之时,都是早早就躺下,尽可能地存留体力。
天不过才黑下一刻,大军就静悄悄的死寂无声。江小蛮却是睡不着的,支走了日常相伴的几个人,她独自倚在毡房背风处,思虑甚重地仰天望着长勺型的一带星辰。
汗王的苛待是愈发明显了,白日士兵营分水之际,她留神观察了,全没有饮水减半的样子。虽说是要防备他们这些囚俘,可青壮年男子早已上了镣铐,武人也是一个未有,三日不与清水,几乎就是故意要借机渴死他们似的。
这些多有凉国的股肱,外加那些工匠,许多可都是菖都城千里挑一的能人。而这一路摧折,已然损失了十之二三。看来阔延孜汗也只是个目光短浅,凶暴强权的昏聩之主,照这样下去,就是到了王廷所在,也未必能安身立命的。
又想到昨日病倒的许太宦,江小蛮忽而悲绝阖眸,猛地仰头看向墨蓝如画的天际,眼底是无可奈何的哀问,甚至起了些玉石俱焚的恨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若是明早再无清水……
沙漠里昼夜温差大,她压着声长出了口气,映着远近火光,口鼻间雾气弥散、升腾又消匿。
寒冷却早已不再是最大的敌人,咽了咽干硬嘶哑的嗓子,她几乎已经看到,后面的四五日里,身后毡房里的这六十人,怕是要大半埋骨于此。
天无绝人之路。
转身握紧了拳头,江小蛮暗自想明白,这些异族兵言语部族不一,如今汗王既不给他们活路,倘若汗王突然暴亡,或许情势变了,能有一线生机。
就在她思虑决心之际,背后忽的过来个喝骂不止的西域兵,似是无意路过般,随手将她朝毡房处推搡了一把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