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嘲了那句,她便立在桥上,去数池底的游鱼。
金色的、翠绿的、蕊黄的……这些鱼都有成年男子手臂般长短,是极为罕见的。
瞧着瞧着,桥上的小姑娘无声落泪。
若是没有记错,这些鱼是先皇后离世那一年,亲手带她一同养下去的。如今也有近十年了。
“今夜逢公主及笄,更深露寒,如何一人在此伤怀?”
问话声语调低沉,带了些微凉意,是多日来牢记在心的熟稔。
江小蛮一惊,立刻抬手拂去脸上泪痕,尽量使自己从久远而不应景的伤怀中脱离出来。
她先是看了眼桥下的僧人,见他面上还是一贯的平和浅淡,遂不由得安下心去。
“倒没什么。”本想说是风沙迷了眼,可在他的注视下,她飘摇的心像是靠了岸一样,也就说了实想,“只是有些想阿娘了,小时候,她常抱着我来这儿玩水。”
小姑娘圆脸杏眸,头上的双鬟也是圆的,偏又是巴掌脸,窄罗腰,眉心一点翠绿,显得娇媚不足,却可爱天成。
许是头一回在他面前穿女装,自觉着别扭,露怯一般,少女眼底闪烁,既想下桥去凑在他边上,又总觉着自己这一身鹅黄嫩绿的,极不像个模样。
竹林头顶是如墨天际,有轻云悠游得飘过,实在是良辰美景,夜色清明。
两个人一个高立桥心,一个在丈远的桥头。石拱不过是架在小池上的赏玩之景,这么对立着,江小蛮也勉强只是高了些许。
此地灯火渺远,夜色朦胧。一盏八角宫灯暖融融的,从下至上,越发映出了僧人异于凉国人的深刻面孔。
不知怎的,此刻偶遇,道岳面色愈沉,有那么一刹那,似是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
“贵妃受陛下盛宠,公主若思念,想必知会一声,便能在此共忆旧时。”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开口时,他又恢复了一贯的风轻云淡。
“不是的。”江小蛮晃晃脑袋,又提灯去看池中游鱼,“贵妃只是我姨母,九年前一个落雪夜,我阿娘便故去了。”
听得‘九年前雪夜’,道岳心口一动——他母亲朅末王后贺明妆,也正是在九年前,被鸩杀于菖都城内。
忽的灵台涌动,一个不好的念头冒了出来。
念珠拨动了数下,道岳眉心深蹙,状似不经意般,轻轻说了句:“善哉无量释尊,公主年幼丧母,实在哀怜,也幸得贵妃这般高位者垂爱。”
除了说法或礼节问候,他鲜少会有这般无意义的感慨,便像是友人闲谈一样。
江小蛮听了便立刻回了句:“我阿娘是许氏嫡长女,姨母却不过一庶女。太外祖在江南连郡数十,说要与我和阿娘江阴一郡的封地,都还在贵妃手里监管着呢……”
说着说着,回忆起幼年时母族的盛况,少女脸庞泛红,不禁话多了起来。可她还未说完,忽的一道鹰隼般的眸子,投射过来,叫后头的话尽数断在喉间。
那目光有如实质,好像利箭一样森寒逼人。从未想过会在道岳眼中看到如此光景,宫灯晃动,她被那目光逼的,禁不住连退两步,伤腿处直磕在桥中的石狻猊上。
天下人都知道,景明帝的皇位,正是先皇后许氏扶持来的。而许氏背后,是江都王崔秉——也是江小蛮的太外祖。而当今莲贵妃,其生母却不过是崔家一名微贱的浣衣女。
许氏同景明帝少年夫妻,却多年未有所出。她以一族之力将皇位与夫君挣来,却要眼看着他,依靠着这皇权,灭朅末夺挚爱。
景明帝江玮最初年号是‘建元’,多年前,朅末死士将一段染血的起居注带与道岳。那上面草草断续数句,写着:
‘建元十一年’朅末宫变国乱,一众朅末王公被掳菖都。十一年冬,先皇后许氏鸩杀朅末王后贺明妆,天子密令缢杀发妻,从今改元‘景明’,沉溺享乐笃信谶纬。
道岳见到许氏的结局后,九年来也慢慢释怀了此事。他心底清明,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是在与父汗对兵农布防的轻视,才为人趁危乱国,有此举族流亡的下场。
只是天缘莫测,‘怨憎会,爱别离。’让弑母仇人的女儿站在了他眼前。
他也是人,弑母之仇,锥心蚀骨。道岳立在桥下,念珠几乎被握碎,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口的苦涩哀痛,冲破了素日的戒律佛号,叫嚣着想要冲到拱桥上……
他母亲贺氏是个极温雅的女子,昼夜间却亡国被掳赐鸩,不知临死前,是怎样牵挂凄绝。
“法师你……是身子不舒服吗?”桥上的少女犹自不知,将本就稚气的声调压得极低,唯恐惊扰了他一样,“若是不适,不如随我回府里,我让姑姑安排客房……”
“无事,不过是想起明日还有辩经。”果断将这种心绪压了下去,那双深刻的眸子却仍是紧盯着桥上的宫装少女。
九年前,她爷娘一手毁了他的家国。
他颠沛流离,彻悟苦厄。而眼前的小姑娘,却率性天真,被保护的像一块璞玉。
又能如何呢?她是那么纯净无碍,甚至从未历过人心险恶。
“本是想从偏门出城冥想,想是错了路。”道岳本就是藏得住心绪的人,学佛后,便更是万念易收。他强迫着自己合十行礼,再不看她一眼,转身朝东侧门大步行去。
“哎,等等。”江小蛮还想问商队出城的消息,见人转身就走,忙柱着鸠杖艰难地跨步,“法师,留步,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