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渐大,打在被封死的菱窗上,时不时便是带节奏的哐当磕碰声,即便是燃了暖黄的油灯,却还是显得森冷寂然。
下药的人总算还知道分寸,就这么安静得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江小蛮便觉着,四肢百骸里渐渐温热起来,已经是恢复了大半的气力了。
月色忽然透过纱窗斜斜得刺了进来,时辰大约是已经到了丑末,正是一夜里最擦黑沉寂的一刻。
牙床上的少女捏了捏哭过的圆脸,静默得虚软着手,一一扶正自己发间贵重灵巧的钗环,又仔仔细细地把双鬟中散落的碎发略拢了拢。
做完这一切,她已是筋疲力竭了,撑着手,像是在阖目安歇一般。
忽然,她抬手掀开纱帐,摸索着找着了床边的鸠杖,摒足了全身的力气,弓着背抬足跨步,如一只断了腿的小黄鼠狼一般,瞬息间便行至了外间。
‘笃笃笃’的鸠杖落地声由内至外,道岳盘腿坐着,口中未在诵经,瞧着是个入定禅修的样子,心里头却一直断续无定地流过前尘。
已经是寒露过后,他就这么扔了张薄垫子,席地而息。
珠帘被拨动,江小蛮驻足,看见的便是他岿然不动的入定模样。
就是在这一刹那,她脑海中划过无数画面,有深秋大河芒草边的初见,小院石凳上的坐而论道,莽山暴雨兽洞中的绝望……
最后停留在讲习所门前,高大的僧人抱着受伤鹫鸟,迎着日阳蔼然旭旭的温和模样。
额角斜红微不可查得颤了颤,连带着眉心那朵莹玉般的枫叶花钿紧缩了又展开了。
“咚”得一声,鸠杖突然被扔到了地上,江小蛮咬了咬牙,两步跳上前,却发现单足的力量并不够,最后便是一个晃身,直接跌在了他身上。
蒲垫上的僧人早听得了动静,不知怎的,他想起了母亲在大火中被劫走,对靠近的人升起了股难以遏制的恨意。
所以当女孩儿摔跌下来时,这一回,道岳明明也是能接住的,可他却略偏了肩,让人跌在了地上去。
然而他还未开口,腰间骤然便叫一双柔嫩白皙的手环住了。
“我是真心倾慕法师,愿结为夫妇,生死不离。”
她平日里说话或是随了天性,有时也带了两分傻气,却从未有如此平和郑重的语气。
等天一亮,宫里来了人,若是天子震怒,不说要从速从简地替她择位驸马,少不得牵扯不清,还要处置了这同她渡了中宵的僧人。
两个人静默着,相靠着。
江小蛮将侧脸贴在他浅青的后背,僧衣下的躯体温热坚实,便将她微圆的脸庞衬托得,甚至是极为娇弱秀气了。
“明日来了人,贫僧自能解释分辨,公主不必忧虑。”
他极力维持着心底的恨意挣扎,始终阖眸安坐,就好像是被一具朽木环抱着一般。
然而,到底是冰火两重天的考量,僧袍下的脊背僵直,显然是超越了寻常苦修的历练了。
对于这一句同样冰冷的推辞,江小蛮忽略过心底早有预料的失落,伸手收紧了这个拥抱,半跪起身子,执拗地将下巴靠在了他的左肩。
“提耶……”她忽然开口,朝他耳畔低低地念了声,这是阿合奇留了个心特意告诉她的。
果然,听了这个名字,道岳眉心一震,倏然间便睁开了冰寒深邃的双眼。
“浮提耶沙·帕勒塔洪。”感觉到僧人的变化,她又凑近了些,几乎是用气音,将他的全名念了一遍。
女孩儿的声音,稚嫩而缓慢,犹如供奉神明般虔诚郑重。
外间未曾点灯,只有隐约光亮透过幔帐珠帘折射出来,有星星点点的珠翠暖黄打在他两个周身。
屋外风声渐大,吹得这一室昏黄,便生出些暧暧魅惑的光景来。
宫装绮丽却单薄,江小蛮半跪着靠在僧人后背,两人之间没再留一丝缝隙。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大胆到这等地步,竟然环抱着一个僧人长诉衷情。
说到底,还真是有些不知廉耻了。
可她不在乎,人生短短几十载,从小到大,凡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总是要失之交臂,然而,这一次,关乎终生,她务必要成全自己一回。
九年食素过午的习惯,让道岳的身子变得极为清瘦。然而又为复国的念头所拖,他也从未放下过骑射摔打的功夫。
是以,僧人腰肢劲瘦,宽肩腿长,又兼之身材同武人一般高大,端的是比凡俗儿郎瞧着清瞿俊朗许多。
当下,借了内室微弱油灯,道岳垂眸扫过胸前那双勉强紧扣的柔荑。
他忽的抬手,面无表情地握住她的手。
两双手并在一处,一个向外拉着,一个拼了死劲牢牢扣着。
女孩儿的手经过短时间的将养,已然莹白如玉。江小蛮从小是肉掌,指节内侧俱是饱满似雪。掌心面团似的,小小一圈,也就是五指尚不算太短。
莲贵妃曾经唯一夸赞过的,便只有她着一双手了。当然,也没的怎样好说辞,只说捏着绵软怡人,便同御园里豢养的兔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