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雅白睡衫,在夜风里衣摆飘扬,脸上神情委顿,明显是才睡醒的模样。
“诸位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他未带兜帽,头上是新生的一层短促绒毛,还是依从前的习惯,合十恭谦。
“有宫人盗走了宝物,例行搜查。大人见谅!”带头的羽林卫见他光着脑袋,气度斐然。又仅着了单薄的一层雅白里衣,当即就把对僧人的怀疑卸了,只是在周围见了血迹,怀疑贼人是避入了这些院落中。
“不妨事,诸位大人请便。”提耶点点头,神色也变得清醒紧张起来,他合十让开身子,院门大开,羽林卫鱼贯而入。
在他们转身正要散入内院厢房时,江小蛮看见那单薄高大的身影微不可查得晃了晃。她忙上前撑了他一把,又想也不想的,从厚重道袍中伸出手来,一下拉住他的手。
掌心交握,她的手娇小绵软,提耶被这种柔若无骨的触觉震了震。下一刻小手又从他掌心溜走了,他一时分神,便没来得及去阻止。
“你是宇文家的次子吧?”江小蛮壮着胆子上前,拦在了那个领头的将领身前,“阿兄同我说过,尔等办事总是拖沓无功,这都快戌末了,可别耽误了我安寝时辰。”
站在一众羽林卫前,衬得江小蛮越发稚气无用起来。她听阿兄说过这位新上任的宇文参将,唯恐他真搜着些什么,索性便先发制人,想着尽快打发他们。
“哪里来的小道士,敢这样同大人说话!”军刀出鞘,他们大都是贵胄子弟,有不满夜间突加的巡查的,被她这等口气恼了,当下就要动手。
领头的宇文崇是冯策的心腹,眼前的小道士包的跟鹌鹑一样却还在瑟瑟发抖。那眉眼中骄横天真的样子,还有那极富特色的小圆脸。他立刻猜到了眼前人的真实身份,一边呵斥手下收刀。
“冲撞了贵人,万望恕罪。”宇文崇恭敬拱手,眼底的猜疑不减反增。
嫡长公主夜半访僧,竟然不惜名节也要表明身份,会不会同今夜的贼人有所关联?
就在两方僵持之际,提耶不着痕迹地望了眼墙外老树。只听树下立刻沉重的落地声,两道黑影身形如电地从门外掠过。
“快追!”羽林卫齐声抽刀,宇文崇大喝着鹞子翻身直上坊墙,也就是眨眼间,院内撤了个干干净净,危局顿解。
“殿下何必……”提耶终于撑不住,神情冷峻地捂住腰侧,“夜不归宿,若是传扬出去……”
“别说话。”见他腰际开始渗血,江小蛮心口慌得发颤,上前就要去扶他。
可提耶却按住伤处,忍着疼站直身子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无妨,夜深了,殿下略等等,一会儿我送你回去。”说罢,挥开她独自快步朝里屋去疗伤。
她被挡开在侧,一路紧紧跟在他身后,也不知是触了哪根筋,自顾自认真道:“传扬出去才好,最好全菖都的贵胄都知晓了。反正是你,就是你了!”
第29章 .杀戒1‘结角百年,生死不离。’贫僧……
羽林卫追着黑衣人离去后,戌正后的院落里静得只剩两人的脚步声。
“反正是你,就是你了。”
这句话音调颇低,甚至黏黏糯糯的带了些孩童般的稚气。可字句间的颤动重音,难掩说话人的气势和决心,像是在发狠赌咒了。
提耶背着身子,当即停下了脚步。
望着他宽阔清瘦的脊背,江小蛮一下就慌了。她的身体里本就流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血液,若她是男子,那本质里是个偏执贪求的纨绔子弟。能力所及时,对着羽林卫,对着会袒护包容自己的贵妃,她就懒怠收敛,恣意顺兴。而一旦对着捉摸不定的旁人,也就彻底蔫了。
她清楚地看到僧人脊背僵直,似是抬手抚了下项口的那颗天珠。接着她又听着声低哑若无的叹息,见他转过身来,以为是要彻底同自己说个清楚了时,江小蛮倒退了三步,恨不能将自己的耳朵堵上。
“我深夜负伤而归,公主缘何一句不问。”他眉目温和,止语微顿了下,忽的浅勾了薄唇,碧玉色的深刻眼眸一错不错地看向面前的女孩儿。
这个转瞬即逝的神情,在凛冽夜色下,惊心动魄。江小蛮一时看呆了,连如何回答都忘了。
而她身前的男人似乎也根本不在乎回答,上前一步,竟是轻轻牵过了她缠着纱布的手。
像是供奉着恒河沙数的珍宝般,那重茧遍布的粗阔手掌,极轻柔小心地托着女孩儿的手。他垂眸凝视,拇指在她掌心虚浮着摩挲。
“公主真的这般心悦于我?连宫中失窃都能不闻不问。”
江小蛮屏住呼吸,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无言得等着他后头的话。
提耶再上前一步,疑惑自语:“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视线上移,他微微矮了些身子,一股子独有的草药气味混了些极淡的血腥味,一下子涌入她鼻间。
在这种主动亲近的注视下,江小蛮杏眸圆睁,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凑近了看清她的反应,提耶失笑,抬手揩去她颊侧的一点烟火碳灰,嗓音沉沉:
“汉人有诗,‘结角百年,生死不离。’贫僧从皇命还俗,枯寂清贫无依无势,公主……同我百年,岂不误了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