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温和包容,说着情志缠绵的话,眼底却似藏了万古苍凉。
“不、不不,怎会……”江小蛮几乎以为自个儿耳朵聋了,心底里激昂动容到差点就要哭出声去,“什么误了佳人,我日日就是吃喝疯跑,该是我误了你才对。”
她身子僵直,呼吸都差点要接不上去,看上去随时都要发狂的样子。
以为她会有比那夜更出格的举动,可提耶却惊讶地发现,握着的那只小手,正在不受控制得颤动。面前的女孩儿僵直着身子,瑟缩着也不瞧他,似是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某一瞬间,使他产生了种错觉,怕她要喘不上气晕厥过去。
他是出家忘情,却并非感知不到情绪的傻子。两人相对咫尺,江小蛮的反应,他后来记了一辈子。
倘若是世间寻常的男子,晓得一个姑娘在意恋慕自己到了这般地步,若非也动情,便难免要自得欣喜,或是苦恼动容。
可是提耶没有,握着她的手,他想到今日疏勒密使与他带来的消息——龟兹王用朅末活人为祀,缉杀旧日王族子弟。九年来他游走连络西北诸国,可如今族人危难,就要堕入阿鼻,却只差一份布防图,救苦无望。
一个小姑娘的心意,在家国苍生面前,又能几何。况她爷娘使他家亡国殇,生年尽毁,如今为他引路,也许就算是因果业缘吧。
“公主的厚爱,提耶明白了。若是缘法到了,公主还是愿意,今生今世……便委屈清贫了。”
说完话,他未再多留恋,朝屋檐又瞥了眼,便抽身回屋敷药。
留下江小蛮一个,将方才的只言片语缀连辗转。她阖眼又睁眼,数次想要抬步跟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去。
“殿下!”门外忽然传来梅儿的唤声,“也快亥时了,姑姑说务必该回了。”
她猛地醒过神来,跺了跺脚下冻土,哈了口气喊:“再候一刻,就来。”
同侍女说定了,江小蛮回身就朝内院走。沿着回廊站在主屋外头时,脚步却停在了阶前。
从透亮的纱窗外,她瞧见那个熟悉的人影,看动作是在上药包扎。女孩儿家的心思说也奇怪,她红着脸想到先前那夜,自己被逼急了,竟敢就那么去轻薄一个出家人。而如今,那人破天荒得松口应了,她却反倒怕坏了印象,连近前都犹豫忧惶起来。
隔了纱窗,想要开口唤他名字,却又怕扰了他治伤。她就这么立在呵气成冰的夜色里,守了许久,一见他起身了,忙缩了身子后退。
“明日我来与你送午膳吃。”急急喊了这句,江小蛮踉跄着跳下台阶,似唯恐他反悔一样,脚下不停地一路朝院外赶去。
提耶披衣出来时,远远得只瞧见一个灰头土脸的背影,连回话都不听逃一般得朝外跑去。
他目光深远,随后西厢门开,一人带着恶意阔步而来,哼笑轻蔑:“阿哥,等得了东西,索性你也开开荤。走之前,你若下不了手,我替母后报仇!”
提耶看了族弟一眼,有些疲惫地叹了句:“先把东西得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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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的暖阁内,江小蛮只穿了抹胸亵裤,依靠在氤氲温热的碧玉池边,始终极为乖顺得任由女侍替她擦身清理。
温热的池水被捧到涂了防水漆的美人靠上,韶光细看她神情举止,总觉着不对,这孩子小脸温雅,杏眸含了水一样,唇角不定起伏,时不时就要露出那对雪白齐整的门牙来。
“这是撞着头脑了,还是明儿又筹谋着什么鬼主意了?”韶光不安,伸手探她额头。
就是这个动作,让闷了一路的小姑娘猛地跳了起来,江小蛮视这从小陪伴的女官为亲眷长辈,她终是组织好言语,开口却是扼要简明。
“姑姑,他应了我,也不是,就是父皇若赐婚,他说我若愿意,就一生只守着我。”
从那声姑姑起,韶光立刻挥手斥退了一众侍女,以她的经验,小公主这模样怕是又要失态逾矩了。
果不其然,见人都退了,语无伦次的江小蛮收拾好言辞,回身扯住她衣袖:“提耶说怕耽误佳人,姑姑,他说我是佳人。遍菖都遍凉国最好的男儿,愿陪着我一生一世呢!”
终于听懂来龙去脉,韶光自认瞧人的眼力颇准,只是搂着她拍抚,口中虽嗔怪,心里头定下来也是十足满意的。
“他一个了了空空,一贫如洗的僧人,呸,什么侍佛的出家人,放咱眼里,就是五世高门的俊才,也未必配咱嫡长公主,也未必配我的蛮儿啊。”想着那些高门子弟惯常的行径,韶光其实也颇为满意这一桩,“僧人也好,就让他来咱府上,总归成双成对,也不会有什么妾侍的,若是他敢负你,姑姑替你出头!”
“呀,胡说什么呀。”江小蛮鼓鼓脸一头扎在她怀里,暂放下心思哄笑道:“姑姑且去,我一人再想想。”
这一夜,她头一次说要自己独个儿睡。心绪澎湃,在萱软暖和的香塌上烙饼一般翻了几下,本以为定又难以入眠了,却是累得狠了,一下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塌前有人。江小蛮以为是做梦呢,只朝那人笑了下,低低唤了声名字又立时阖眸睡去。
而那个夜访的不速之客,久久地立在塌前,月牙儿溢出云层的那瞬,照见他竹菊一般清冽的眼眸,秋水一样踌躇湿润。
克制住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少年长叹阖眸,在这一夜也终是下了决断。云层渐厚,他眼中狠厉生起,身姿略笨拙得翻出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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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主事的那位尚书年高厚道,是以大凉的朝堂上,也就是礼部的官员每日巳末便能归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