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是累宦世家,这样的家族自然不会轻易在朝代更迭中倒下。
事实上,他父亲,前朝的吏部尚书郎,到了何鞍主事,反而官升一等,成了吏部尚书。诸曹使司也都沿用旧吏,新帝除了均田免赋之外,对贵族一等并无轻慢,甚至还以礼相待,这无疑是安了旧贵族们的心。
世家不动,意味着他们手底下的人也不会动。
保存了自身,难免又觉得愧对了旧主,尤其是平邑郡主这样嫡亲的赵室血脉。往常那位殿下身迹不显也就罢了,大家都装着不知道她还在长安,眼下她不但被封了郡主,还因这名下的铺子而声名大噪起来,这就让他们这些人很难办了:到底是去拜见呢,还不是不拜见呢?
这是否是新帝给的一个考验呢?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也唯有你,胆子够大,竟敢去她的铺子里买东西。”
崔九似笑非笑地看向阮瑾。
阮瑾毫不在意,仰头喝完了酒,畅快地吸了口气,拍案喊道:“痛快!”
“人生在世,能有几多痛快时刻?我是阮家独子,从来都是率性而为惯了,即便新帝知道了,也不会动怒,何况他要是想安抚世家,便不会动我。既如此,我怕什么?”他横了一眼崔九,手指在桌上轻敲起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他闭眼吟唱,歌声苍凉悲切,与方才的风流公子形象截然相反,崔九也情不自禁跟着他唱起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胸臆抒发完,阮崔二人各自默默了一会,才不约而同的举起酒杯,相撞痛饮。
“九郎,你可知我在殿下铺子里,遇到了一位掌柜的,是谁?”
崔九挑眉:“总不可能是殿下自己吧?”如果是,他回去就可以准备给祖父守丧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阮瑾神秘一笑,冲他勾勾手指。
崔九谨慎地把酒杯酒壶挪远了一点,然后才附耳上来
“果真?这这这……陈家还不得闹翻天了!”
“这下可好,你看陈家如何应对,就知道你该怎么做了。”阮瑾嘿嘿一笑。
*
正如崔九所言,陈家此时闹翻了天。
陈大夫人自打听了消息之后,就一口气上不来,软软倒了下去,二姑娘随侍在侧,急忙喊人去请大夫,被陈大夫人死死抓着手按住了:“不能,不能去府外请大夫。”
窈娘做了掌柜的的事既然能传到她耳朵里,说明知道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若她病倒的消息再传出去,两相结合,恐怕那些妇人嘴都要笑歪了。
“不能去。”陈大夫人又重复了一遍,深吸了口气,颤抖着手道:“前些日子配的养荣丸去寻一颗来,让我服下。”
陈大夫人知道自己这是气得狠了,不是什么大病,自己强撑着力气吃下丸子,喝了几口茶,躺在榻上,闭上眼挥手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陈二姑娘知道嫡母的性子,此刻定然伤心难堪,说不准还有几分羞怒,不敢留下来惹她不痛快,便轻声细语道:“那母亲好好歇息,二娘先告退了。”
帘子抬起又落下,陈大夫人闭着眼,好像能听到帘子底下的流苏随风晃动的声音,窈娘在家时,嫌那面家常帘子太过正经,曾给她绣了幅梅花的,还镶了金线在花蕊里,她当着家,未免妯娌们在背后说嘴,便没有换,一直收着……
小时候贴心可爱的姑娘,怎么一朝长大,竟成了这副模样!
陈大夫人捂着胸口,痛苦地翻了个身,无声哭泣起来。
“什么?七姐姐,你说的是真的?三姐姐就在东街?!”十三姑娘欢喜地跳了起来,跳到七姑娘身边揉着她的胳膊,“果真吗?七姐姐没骗我?”
陈三姑娘对外说是急病去世,早已在陈家除了名了。对陈家而言,三姑娘确实是已经“不在了”。但对陈家的姑娘们而言,都是自小在一起教养长大的姐妹,怎么可能不去关心?
七姑娘叹道:“确实是三姐姐不假,可三姐姐好似有心装作不认识我们似的,我叫荷香去买胭脂,也不曾见她假以辞色。”
荷香笑着道:“当时人太多,三姑娘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
“三姐姐的铺子里,人很多吗?”十三姑娘眨着眼问。
“门庭若市,便是东街其他铺子里的人加起来都没那么多。”荷香是陈七姑娘的贴身丫鬟,也算识得几个字,今儿用起来,才觉得这四个字说得真是太妙了!
“好容易买回来一盒胭脂——”七姑娘示意荷香拿出来,“听说卖得最好是她们家的香粉,只是轮到荷香的时候已经卖空了。”
荷香从荷包里到处一个鎏金花丝镶宝缠枝莲纹胭脂盒,工艺精致小巧,红绿宝石镶上去更是流光溢彩,相得益彰。
“好精巧的盒子。”别说十三姑娘了,九姑娘也跟着赞了句。
“精巧的不是这个盒子,而是这份心思。”
七姑娘掩嘴笑了声,见九姑娘和十三姑娘不明所以,更是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摆着手道:“不行不行,荷香,还是你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