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一一九红鲤
因皇太后健在,长公主为生母仅服杖期,居一年之丧。
庆寿堂正殿内祝祷声不绝于耳,皇帝立在地心,敬了三炷香,交于身旁内侍奉到神位前,那人插好香却不忙回来,转而绕到一众禅僧跟前,将玄赜的肩头拍了拍。
玄赜睁眼一看,只得放下手中犍槌,起身随他走到外头去。
行了一射之地,内侍引着他来到一间清净房舍跟前,皇帝在此处等着问他的话。
三年多未见,皇帝已近而立,面目威严更甚从前,又因身着深蓝素服,益发显得傲岸孤清。
玄赜浑然不觉,坦然自若地朝他合手行礼。
皇帝微抿着唇,信手拨动着数珠:“什么时候回京城来的?”
玄赜答说:“重阳节后。”
他从藏地回来,于修习上有了许多新感悟,意欲将其编纂成册、广传信众。而这样的布道,大徵境内有两地最便于施行,其一是江南,其二便是帝京。
进京之后仍旧在善世院挂单,由大禅师相佐,召集了十来位师兄弟一同梳理辩论。这时候才听说,下降葛梭部的公主封号毓德,津津乐道的百姓们只知道是结汉夷之好,哪管是不是皇爷的亲妹。
玄赜便从那日起,遇到了此生第一个超出他学识水平的难题:公主与公主,难道有何不同?
毓德与延庆,都一样是寄托着心愿的美名。
婉婉…他蓦然想起这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两个字,面前出自他自己笔墨的经文竟然陌生晦涩起来。
解不了的困惑,一如沸水里初投入的茶,重重水雾里翻涌起伏,因为不宁静,所以始终不能落定下来。
唯一亲近的师父湛明已经圆寂,况且,玄赜直觉这不是能向旁人请教的疑问。
接着太妃过身,他随善世院的师兄弟们一起进宫做佛事,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差遣。
“你以为,帝京是什么地方?禁中又是什么地方?”他脸上的犹疑皇帝尽收眼底,这样的神情,比起当年的不识抬举更可恨百倍。
九儿不能再为他的徘徊不定空耗下去。
图旻有诸般不好,九儿尚肯为社稷百姓舍己一身,大徵上下,难道真就找不出一个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好儿郎?
皇帝停下了拨动数珠的动作,抬手对意欲开口的玄赜做了个制止的姿势:“已经到供饭的时辰了,你不必再回庆寿堂去,用过斋饭便出宫吧。”
他站起身来,负手往外走了。
玄赜双手合十,躬身送他离去。未几两个内侍提着食盒来,令他坐下用餐。
玄赜依言而行,道过谢后跽坐下来,揭开食盒。
丧礼之中,供给僧道的餐饭很简单,量倒是颇大,一海碗的罗汉菜、一屉馒首、一碗粳米饭,又有一碟杂果攒盘、一杯茶。
玄赜怀着心事,原本无意饱口腹之欲,然而那杯茶香得异样,叫他不得不多瞧了一眼。深酽的热气,在寒冬里有一股格外动人的况味。
他抬首,提食盒来的内侍垂着眼皮、对插着手立在不远处,像是等着收拾物什,或许,还怕他逃了。
他怎会逃?他一只脚立在佛门里,一只脚却已经往软红十丈里踏去了。旁人不知道,他心里头知道。
他曾发愿要度众生,功德不满,折戟于此,终究也算了结因果。
不,没有了结。在藏地的时候,他独自与漫山遍野的格桑花相对,便想,若生命亦如此般坚韧灿烂多好。
众生皆苦,但他彼时的发愿里竟只有一人。他生了我执,一切因果由此而起。
玄赜将指尖触在杯上,奇怪,分明氤氲着热气,但杯壁是冷的,甚至于,寒意刺骨。
他果真有了贪恋,他不想喝这杯茶。
可皇权时常是凌然于一切诸法的。
伺立一旁的内侍有些失却耐性,语带催促道:“茶若凉了,滋味儿就不好了。”
玄赜笑着微叹,举起杯来,送至唇边,那股奇香愈浓,几乎转瞬就探进人的肺腑之中,缠绕入骨。
滋味并不难入口,是皇帝慈悲。
屋檐上的冰雪化了,依稀有水滴落,汇入初春的山涧里,一尾红鲤被惊着,翕忽而去。
他约摸五六岁的光景,提着木桶在涧边打水,又将师兄舀进桶里的红鲤放回去。师兄说这又不是杀生,不过想将这尾鱼养在寺中的水池里。
玄赜——他那时候还没有这个法号——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说不出话来。红鲤的尾鳍那样丰盈,覆在他脸上,满目残阳如血,是黄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