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儿里有一句话,叫“腊半月,正半年”。这大抵是闲汉的说头,觉得正月里无所事事,时日漫长。
太子的整个正月,却是没有一天空闲的。
除了初一的夜里留在昭俭宫,自初二起,就再度核对起了春闱考官的人选。此外皇帝仍有微恙,为人臣子不能公然宴饮作乐,但该有的礼节往来依然不可断。
他才喘了口气,龙抬头已经过了。进京参加春闱的举子们,或是投宿店家、或是拜访亲友,皇城之内,人流倍增。
今年江南一带取中的士子不少,诗书之乡么,也在意料之中。不知道时务策上如何。
薛盟在长公主府里勉强待了个元旦、十五,暗地里早就变着法儿地找乐子了。今晚太子在场,来的又是要紧人物,连拨琵琶唱曲儿的也没放进来,只好闷头吃菜。
太子道:“各卫所警醒着些,住店的也好,投靠的也好,身份要盘查清楚,一应行踪要有记载。街面上无论是口角还是磕碰,凭他是谁,但凡有苗头,立刻扼住了;等过了这一阵,哪怕人脑子打出狗脑子,咱们慢慢见官理论不迟。”
指挥使们肃然称是。
太子又问:“李慎行这几日在做什么?”
这次回话的是孙千户:“仍旧每日闭门不出,写上十来首悼亡诗。”
觉察到太子目光一凛,他忙找补说:“伺候笔墨的人都一一看过了,尽是感慨手足情浅的,没有半分怨言。那些诗稿也都由归命公自己烧光了。”
好个焚诗寄情。
太子道:“好好看着,别放松警惕。若是累了,再找个换班的也可。”
孙千户连忙指天誓日地表了一番忠心,无须假手他人。
在场的都是心腹之臣,说话不必过分兜圈子,不过恩威并施仍是不可或缺的。
太子举杯:“诸位的辛劳,我都看在眼里。为朝廷拔擢贤才,是社稷大事、民生大计,我才疏德薄,担此重任,实在惶惶不可终日,万事唯有仰仗诸位而已。”
在座之人无不捧卮过额,齐道“惭愧”。
太子一笑,饮尽杯中酒,道:“但愿三月过后,得以再陪诸位痛饮。”
薛盟咂咂嘴,美酒难得,与太子同酌却是可惜了。
一时席散,两人皆在屋中假寐。薛盟呆躺了一会儿,忽然翻起身:“殿下,你醉没?”
太子啼笑皆非:“表兄,你希望我怎么答?”
薛盟琢磨了下,也“嘿嘿”笑了两声,笑完又有点发愁:“舅舅真会给你使绊子吗?”
太子的呼吸顿了一瞬:“不知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薛盟想不通:“我进宫几回,舅舅待你和从前没有两样啊。”
早就两样了。太子自己都说不明白,最初的毫毛斧柯是在哪里。
但离弦之箭,无从回头。
薛盟替他沉沉地一叹。
太子抬眼看他,忽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薛誓之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本可歌舞诗酒过一生,稀里糊涂被他牵扯进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悔青了肠子。
“表兄。”太子忍不住问:“秋波横有趣儿吗?”
“太子弟弟,你别这么庸俗啊!”薛盟才得意忘形了一秒,脑海中猛地浮现正旦朝贺那日太子的气派,竟有点不敢造次的意思,语调顿时低了八度:“你要是能瞒过舅舅,我哪日带你去见识见识。”
太子轻笑了一声:“姑母不打断你的腿。”
说完这句,二人俱沉默下来。
良久过后,薛盟梦呓似的,一个劲儿地问:“怎么就这样了?怎么就这样了?”
太子睁着眼,算着开宫门的时间,乘了顶青呢小轿,隐在入朝的车流里回到宫中。
头略有些发沉,看了会儿条陈,痛感未消,精神却振奋了许多。
太子承认,他喜欢这社稷苍生在他手里井然有序的感觉。
父皇养病多久,他就能尽孝多久。
会试与乡试所差无几:二月初九日、十三日、十五日,共计三场。
主考官、副考官、同考官,济济一堂,日以继夜,圈出了五十一份考卷。
接着,这五十一份考卷上被糊住的名字得以重见天日,并珍而重之地以淡墨书写在黄纸上,“金榜题名”,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