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是老将军来了,她才突然想开的。
回京之后也不老实,可她到底闯不动什么祸了,倒也还算风平浪静。
成亲之日,皇上没来,却赐下来几坛百年佳酿。
大约阿祝是很喜欢喝的,一看见就双眼放光,趁人不备偷偷抱了一坛到屋里。等我应酬完外面的宾客,回去找她时,她已经喝醉了。
她喝醉了比较闹腾,这我是早就知道的。
好不容易捱完一套嬉闹,屋里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人。
她的眼睛盯着鞋尖的珍珠,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而后倏地站起来,往前跨了两步。
她起得突然,我没来得及提醒,她被扯了回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腰带和我的腰带拴在了一起。
刚刚喝合卺酒的时候,喜娘在中间系的。一朵大大的红花,大约是永结同心的意思。
阿祝眨巴着眼盯着红花,竟要抬手去解。
这怎么能行。我把她拦住。
她也没有坚持,拽起我的手,说要带我去屋顶看星星。
我不想去看星星。
我觉得新婚之夜不应该去看星星。
但她又作势去解我们的花,我只好答应。
晚间的风有点凉,一下子就把酒意吹上来。
上房的时候,我一直提心掉胆地护在后面,生怕她一个趔趄翻下去。好在她大约经常干这些事,虽然爬得歪歪扭扭,却也莫名其妙地十分稳当。
我俩晕乎乎地并肩躺在屋脊上,她的头枕着吻兽。
她偏头看着下面灯火通明的院落,我偏头看她。
从今以后,她就是我的妻子了。
我心中说不出的欢喜,看她侧脸,仿佛岁月空度,还是当年。
那时候的阿祝,风头是很盛的。
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固然脾气差些规矩少些,可说到底没干那些欺男霸女的勾当,还是很得百姓敬仰的。
那时候巷子里的孩子过家家,小姑娘们总爱争着扮她。
她们总是仰头叉腰,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大人看了便笑,说再不听话回家吃饭,李祝南晚上就要来捉她了。
捉了她绑在马后,一路拖到宫门口。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我一直信以为真,以为阿祝真的做过。后来问她,她表示自己十分无辜。
可是真假不论,这招还是很管用的。仿佛是打仗时祭出的纛旗,祭出这个名号,孩子们都会乖乖回去吃饭。
他们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不能回去,更没有饭吃。
田野上的夕阳浑圆橙红,我坐在田埂上等它落下,以为这就是最糟的日子。
后来我才知道,远远不是。
很多人夸我漂亮。
对于一个穷苦人家的男孩而言,这不是什么好词,尤其当他还有一个赌鬼父亲。
阿祝赎我那次,并不是我头一次被卖。
被卖,被打得半死,被扔出来。
我娘要我跑了就不要再回来,可她还在这儿。
阿祝赎我,我看见她,就像老人供的菩萨一样,纵然我深陷泥沼不能自拔,也还是想要向她的方向伸一伸手。
很多难捱的日子,我想起她,总觉得有慰藉。
后来,我娘死了。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那只长久伸出的手,也想碰一碰她的裙角。
人果然是欲壑难填,碰到她的裙角,又想留在她的身边。
留在她的身边,又想她的身边只有我一个。
好在,阿祝的心是很软的。
好在,她终于成了我的妻子。
我把拴住我们的红花理了理,阿祝突然偏过脑袋。
朦胧的月色里,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又黑有亮,像是夜空中的两颗明星。
沈小七。
她唤我的名字,而后将叠在胸前的双手垫在脑后,又将右腿搭在左膝上。
这个动作对于一个喝醉了酒躺屋脊上的人而言,难度属实过高,我暗中收紧手中的腰带。
沈、小、七。
她一字一顿地再念一遍。
我不知她念我名字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反正我是没有办法置之不理的。
月光亮堂堂地洒下来,我贴身上前,用自己的唇蹭了蹭她的唇。
她咯咯地笑。我撑起身时,她已经将空茫无焦的目光投向了远空,只有嘴唇轻轻翕动,小声地说着什么。
我没有听清,于是将耳朵偏过去,听她不断重复两个字——亏了。
“亏了,亏了。”
我顿了顿,以为是听错了,可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纠成一团。
什么亏了?
她是不是还想着赵璋,觉得做不成皇后亏了?还是在想着乌颂,觉得不能在草原上自由自在亏了?还是有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我凑上去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她忽然小小地笑了一下,胳膊圈上我的脖颈,闷闷地说:“我不想看了,咱们下去睡觉吧。”
阿祝鲜少撒娇,我突然觉得,或可忍耐几个时辰再细究这个问题。
我将她抱回房,金丝烛台底下已经积了不少蜡泪。
阿祝甫一沾床,便利索地踢掉鞋袜——她惯常这么做,踢掉鞋袜,再滚两滚,正好钻进被子。
这一次,她又被腰带绊住。
她有些气急败坏地去解绳扣,大约手指不听使唤,越解越糟。
解了好久不得章法,又见我不肯帮忙作壁上观,她更加气急败坏。于是放弃绳扣,直接拽起我的衣领,拉着我向下倒。
我没反抗,又怕砸下去压坏她,将手臂撑在她脑袋两侧。
许是红烛的光过于摇曳,我这样近地看她,看她眼中两簇火光微微跳动,渐渐从气急败坏变成茫然。
我亲亲她的唇,还是想问。
“刚才觉得什么亏了?”
阿祝眼中更加茫然,张了张嘴,像是刚才说了醉话,现在完全记不得自己说过什么。
“好好想。”
她突然了然地“啊”了一声,身侧的胳膊窸窸窣窣摸上来,又来拽我的衣领,拽我向下,在我耳边用气音说道:“我是说,我生君未生,相遇甚迟,真的好亏啊。”
番外(二)
李祝南这人,不大聪明。
尤其我身边都是聪明人,对比之下,她就显得尤其不大聪明。
我擅长跟一切人打交道,但很长一段时间内,和她的相处令我觉得非常头疼。
然后我就明白,我只是擅长跟一切聪明人打交道。
她以为的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云城的校场,那是我第一次监军,也是她第一次做官。
非常小的一个官,她沾沾自喜了好久。
但其实我第一次见她,比这早上许多年。
那时云瑛郡主还在,经常带着自己的女儿入宫拜见太后。
那时李祝南就闲不住。
经常乱跑,还爱把侍女甩丢。
我碰到她那次,是在宫北的梅花园。
她一张小脸冻得通红,还是执拗地盯着红梅高枝上一盏摇摇欲坠的鸟窝。
大约觉得里头有鸟蛋。
我瞧她站得久,本想出去帮她摘下来,待她看清里头一窝碎毛,自可离开,留我一个清净地方读书。
可是太子突然来了。
太子出现的地方,我一般能避则避。
太子那年不大,被小丫头扬起肉乎乎的拳头威胁了两下,就真的趴在地上,让她踩着自己的背去够鸟窝。
李祝南顺利地摘下鸟窝,满怀期待地往里看了一眼,就生气地将它掷在地上,明明走了,又回来踩了两脚。
有时候一个人的性格,从小时候就能发现端倪。
云瑛郡主不久之后离世,李祝南从此就不大进宫了。
我那时候日子过得艰难,不曾想过会与这个无法无天的小丫头有什么交集。
我们见的第二面,就是在云城的校场。
父皇这人十分矛盾,他一边愿意疼惜我,一边又随皇后及外戚一起忌惮我。
我十六岁封了郡王,无召不得回京。
可没过两年,他就加封我为亲王。
封了亲王,我就领了监军的职务,与李祝南的交集也日渐多了起来。
亲王的身份并没有给我带来额外的尊荣,反而使我的生活更加如履薄冰。监军虽然远在京城千里之外,可因为监的是镇国将军的北境军,很多事情又大有不同。
每每行差踏错一步,就有半个御史台的人,拿着早早备好的奏折排队弹劾我。
这样的日子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或许也有,那就是等太子登基,这样的日子,也会成为曾经美好的追忆。
或许我该做些什么。
但我没有想好。
就是在那时,我开始羡慕李祝南。我羡慕她那样的自在,那样的洒脱,好像男女的身份、天下的纲常,全然不是她该加身的束缚。
曾有御史参她恣意妄为,被她咬牙切齿地惦记了很久,待到回京之日,趁着月黑风高将人兜头揍了一顿。
那个御史缓过神,转头又奏她一道“睚眦必报”。
李祝南许久没有动作,我以为她终于痛定思痛,决定纵横谋划。那天她来找我喝酒,我便状似无意地提了两句那位御史的出身。父皇看似无为,实则最为看重制衡,好好利用这点出身,足够把一个微不足道的御史掰倒。
她果然没有听出来。
不知为何会用“果然”,仿佛这是意料之外,但到底还是意料之中。
她抱着酒壶仰头望月,慨然长叹:“他挨了打还敢奏我,我就有点敬佩了。你这么一说,竟然还是出淤泥而不染——我敬他是条汉子!”
李祝南这人,不大聪明。
我羡慕她的不聪明。
但我知道,我不配拥有这种不聪明。
第六次被刺杀,那人朝我心口劈来,李祝南挑枪替我别住那剑,自己却被扎了个血窟窿。
我看她半身血,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既然不能不聪明,那么干脆聪明到底。
我筹谋了很久。
太子虽然其蠢无比,父皇和皇后却并不是。
走完最后一步棋,是在一个很冷的冬天。自此,我便只剩等待,等着引颈受戮,或是黄袍加身。
就是那天,李祝南过来找我,问我可不可以娶她。
稍一思索,我便知道她说这话为了什么。
很多事情她看不明白,镇国将军看得明白。
她的性情和经历让她不配做太子妃,可她的身份和功绩让她不得不做太子妃。李祝南在宫里活不下去,她不进宫,镇国将军就得替她走一步。
可我不能娶她。
为了我的筹谋,为了她的性命。
好在,她是真的不喜欢我,根本不为我的拒绝感到伤心。
那时,我抱有一丝痴心妄想,万一筹谋成功,或许就可护她安宁。
我没想到中间会突然冒出一个沈安。
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孩子。
偎在李祝南身边,听到她要将他放在这儿,黑亮的眼珠流出几分不愿意不甘心,但还是乖巧地应下了。
我将他放在外院,不久之后,他果然跑了。
我从不为不值当的人和事费神,李祝南自己惹的债,成该自己来还。
筹谋继续进行,太子还是按着我的想法,在年前谋反了。
镇国将军大约早就知道,他回来了,没有带李祝南。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得到他并不表态的支持,我开始大刀阔斧地收拾残局。
我推算着父皇已死,才进宫去救驾。
他还没死透,一双浑浊的眼睛慢慢地偏向我,嘴唇蠕动着像有什么话要说。
我不想听他说。
走到这一步,无论他是痛骂还是忏悔,我都全然不在乎,也不必再在乎。
我转身离开,那个时候便明白了,赵家这支血脉,大约是一脉相承的冷酷无情。
尽早明白也好,反正这条路走到底都是一样。
后来李祝南回来,见我着龙袍戴琉冠,惊得眼神都直了。她三步上前,还像往常那样,一拳锤在我的肩头。
后面的太监宫女吓了一跳。我摆手要他们下去。
李祝南贼兮兮地问我,可不可以将皇家酒窖里的好酒分她一坛,她想喝很久了。
我问,她想不想留在京中。
虽然明白自己没有什么感情,可是权衡一番,她仍是我最佳的皇后人选,我也是她这性子最安全的归宿。
李祝南果然没有听出来,她反应了一会儿,十分警觉地眯起眼,问我是不是要和她爹沆瀣一气。
她不愿意,这我一早清楚,但又觉得,或许她能想通。
李祝南不是个聪明人,这我一早清楚,但又觉得,独揽军权久了,或许她能变聪明些。
登基不久,镇国将军便上书乞骸骨。
他了解我,给我递了两步台阶。先是为了免我担忧,把军权还回来,再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所谓的鸟尽弓藏,把李祝南推上去。
我许诺他,帅府百年不倒,李祝南余生平安。
这也是我本来的意思。
送她离开那天,太阳很好,是十几日不曾有的晴朗。
我站在城墙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挺拔劲瘦,高束的长发随着马步的颠簸轻轻摇晃。
我或许应当直接立她为后。
因为她的出身,因为我们的交情,因为她父亲实在识时务,而她又实在天真鲁莽……我想了许多理由,还是决定顺她心意。
纵然我承认帝王的冷血,还是不愿意那么龌龊。
或许她会愿意。
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边市一开,大小战事不断,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就是从那时,我开始频繁收到参李祝南的本子。
对于沈安这个名字,也越来越熟悉。
他们未必真的在意李祝南的私事,但他们非常希望折断我一根臂膀。我给她写信,不知怎么开口,到了最后,只说一句,要她不要贪功冒进。
李祝南回,知道了。
知道了的是她,打乌鹿岭的,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