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他时,军医正从里头出来。
我拉住他问:“里头怎么样了?”
军医说:“没伤到要害,但伤势不轻,才止住血。”
我说:“我那里还有半棵千年人参,皇上赐的,你去拿来入药吧。”
军医笑着摇头:“这倒不必,他身体底子好,养养就回来了,大补反而不好。”
他走之后,我又在廊下磨蹭了好一会儿,这才推门进去。
屋里昏昏沉沉,除了熏黑的四壁,就只有四张简陋的木床。
靠里的床上背门躺着一人,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大约是听到不寻常的脚步声,立刻警惕地起身回头。
这一起身,被子就被掀起,从敞开的缝隙里,我看见了肌肉虬结的胳膊和浸染血色的纱布。
我呆了,沈小七也呆了。
他就维持着那个动作,愣愣地看着我,良久,方才垂着眼睫,慢慢地爬起来。
我连忙制止道:“你好好躺着。”
沈小七动作一滞,而后继续挪动。终于颇为艰难地跪下,缓缓地朝我磕了一个头,声音沙哑而平静:“沈安参见大将军。”
我还以为他气已经消了……因为对于他不领好人心、冷走人家姑娘的气,我已经消了。
新来的近卫还没有沈小七一半的好。
果然,人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我摸摸鼻子,妄图打破僵局:“是不是挺疼啊?”
沈小七垂眼看着地面,轻轻地摇头:“不疼。”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来,开始斥责:“我怎么教你的!对手已经制住你,你已经伤了,就要想办法,快点全身而退,你倒好……”
没等我说完,沈小七就打断了我的话茬。
那是他第一次打断我的话。
嘶——他昨天打断了我三次!
什么嘛,得到了我就不懂得珍惜了。
哦哦,我接着说。
他仰头看着我的眼睛,突然笑了一下。
那好像也不能叫笑,就是勉强扯了一下嘴角。
他问:“我若是死了,将军会伤心多久?是不是……压根就不会在意呢?”
听他这么问,我心里突然就有一点难过。
我一般不难过,这是一种很脆弱的感情。
但是那天,就是很难过。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他。我心里叫嚣着我很在意、当然在意,甚至想上去敲他脑袋。但理智告诉我不该这么做。
我既然做好决定,那就必须快刀斩乱麻,不能给他、也不能给自己留哪怕一丁点的念想。
于是我站了一会儿,没有想好合适的措辞,转身走了。
沉默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应对了。
虽然我心里还是很难过。
一直到我回去,上床睡觉,翻来覆去,梦里都很难过。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反刍过这种情绪。
于是知道,我大概是喜欢沈小七的。
但是仔细想想,还是决定不在一起。
一般而言,我做出了决定,都会觉得释怀,像是找到了拼杀的方向。
但是做出这个决定,不仅没有释怀,反而更加辗转。
话本子里说得不错,儿女情长果然让人脆弱。
但我没有太多时间纠结在儿女情长上,因为那段时间,也就是赵璋刚刚登基的那几年,非常的不太平。
边市一开,林胡急了。
确实,如果西北小国都认大周为主,以林胡的兵力压根就难以抗衡了。
所以那段时间,大家就经常打仗。
大多数时候都是小群的林胡骑兵挑衅,我们也从前锋军里派小队出去追击。
那种感觉,就像你吃饭时,老有苍蝇在你身边“嗡嗡嗡嗡”。除是除不尽的,只好见一只拍一只。虽然不痛不痒,可是着实令人讨厌。
就这么不痛不痒又不得安宁地打了一段时间,两边的矛盾激化,一连打了好几场大仗。
最大的一仗应该是在正启二年的春天……哦,就是现在说书的说的,乌鹿岭之战,你们沈大将军的成名战。
那时沈小七已经是前锋军的中郎将了。
他还是不和我说话,但已经不躲我了。我偶尔能看到他的身影,隐在一众同色铠甲的士兵之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非常的醒目。
中郎将就是一道坎,大部分人都会止步于此。
但我和百夫长都没有看错人。
沈小七最终迎来了他的乌鹿岭之战。
准确的说,是我的乌鹿岭之战,他之后还有别的劫。
为什么要用“我的”?因为将军不会一下子升成将军,但名将都是突然之间成为名将的。他会遭逢一场大战,而后一战成名。
我爹当年救了先帝的那场仗,现在说起来,不都是李柱石的“冥山之战”嘛。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什么好事。
乌鹿岭之战,自然,重挫了林胡锐气,打通了西北商道……我不评价它的好坏,但它当时确实是踩着骨头溅着血珠来的。
那时我们刚刚打过一场,两边都有点吃不消,尤其林胡那边还要带着牛羊逐水草,于是干脆两边就都撤了,都喘口气。
至少我和我的参将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仗打得多,马就折得快。
趁着这段时间,我就派了人去西边买马。
哪知马没买着,买马的人倒给劫了。
林胡当时领兵的,是现在可汗的大兄。他跟他弟弟简直没法比,那叫一个直来直去目中无人。
他将我的人杀了,头挂在城门上,又派人给我送了封信,要与我共商“祖辈的边境划分以及共同的商道利益”的问题。
我其实至今想不明白,他是怎么考虑的。如果真想与我“共商”,是不是应该把人好生关着,然后通知我不配合就杀人。如果是想通过挑衅激怒我出兵,那送这封信又是什么意思?
还是他觉得我是个女的,所以格外容易害怕,故而想用杀人让我屈服?
我也是后来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当时压根没想,看完信就血冲天灵盖,去校场点兵了。
那时我还很年轻,一直做的都是冲锋陷阵的前锋将军,热血很容易上头。放到现在,我是不会亲自去的。
不是不恨,而是统领着几万大军,有些事再恨也不能做。
你的命不是自己的,你的身子得镇在那里。
这也是我爹一直想要让我明白的,但我当时显然是不明白。
第十章
乌鹿岭那仗有多惨烈,京城里想必也是有耳闻的。
前日我去茶楼听书,那个说书的说什么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其实并不算太夸张。
当时正值林胡百姓休养牛马生息的时候,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应该知道这时候打仗就是得不偿失。
我们都是这么以为的,这场无端挑衅应当只是像往常那样的小小插曲。
但我们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统兵的得是个正常人。
开战不是在乌鹿岭,而是在更往北的一个峡谷,我们是后来被他们打进乌鹿岭的。
没什么不能说的,打仗嘛,本来就是你追着我我追着你。可能会有常胜将军,但一定没有不败将军。
被打进乌鹿岭之后,我的参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开始仰天问候他们的爹娘。
骂够了,就陷入了自我怀疑,神经兮兮地问:“将军,他们是不是不想过了。”
我表面上老神在在,但内心无比认同这个想法。
他丫的就是不想过了才会这么打吧?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的。
彼时的老林胡王就快死了,由他们的大巫吊着一口仙气,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抽不上来。他座下这位并不怎么出挑的大公子就急了,迫切地想要建功立业,讨得父王的欢心和民众的拥戴。
全部的兵力投进来打了这么一场糊涂仗,乌鹿岭之后,林胡始终缓不过来,他们的新王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当即就对赵璋俯首称臣了。
现在想想还是一桩热血,但当时真的是像狗一样被人撵着打。
而且林胡养鹰,克我们的鸽子,驻地的信儿一点透不进来。
一天天地耗下去,带来的粮食都见底了。
我一看,不行啊,不能没有战死,活生生饿死了,那也太窝囊了。
我就坐在乌鹿岭西山的那块大石头上,言简意赅地开了个会。
我说:“我们得突围了。”
突围不是一个好选择,但是当时我能做出的唯一选择了。
人死不过当胸一枪背后一剑,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是祈祷驻地的将领能帮我收拾留下的烂摊子。
我们选了最西南的一处河谷,这里不好排太多兵,而且离驻地最近,说不定能碰上援军。
但碰上援军之前,我碰上了我的老朋友,乌颂小哥。
他只剩下一条胳膊,照样很猛。
还能怎么着,既然碰上了,那就打呗。
两边打得挺乱,乌颂压到我跟前,用蹩脚的汉话说:“投降、不死。”
他的汉话实在蹩脚,以至于刚开始我都没有听清。
等我反应过来,抬手就是一枪。
这一枪扎得挺实,还不待我沾沾自喜,乌颂反手就是一刀。
林胡的刀跟我们的不一样,是那种大弯刀。我这边都挡住了,他那边还能勾到我的脸上。
刀就架在我面前,我甚至能闻到刀锋上浓重的生铁味和血腥气。
单抗他一个,我没有怕的。
可你知道林胡他们打仗不讲道义不讲合作,自己怎么赢怎么来。我这边扛着,那边乌泱泱围上来一堆。
乌颂杀红了眼,张口就是一吼,让他们滚蛋。
可我李祝南的脑袋诱惑实在太大,听他话的人不多,我错眼一瞥,眼睁睁看着一道银光要落到我肩上。
奶奶的,折这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杆枪横插进来,别开了那柄刀。
要说我的心理素质还是十分好的,那样的场面,我心里竟然在想,枪不能这样用啊,下挑别住,上面不就任人宰割了吗。
果不其然,下一刻,我手上的力道一松,乌颂直接抬刀,照我身后砍劈过去。他大约觉得一个人受了伤,就没有力气再行攻击了,可那染血的枪尖毫不退缩,“刺啦”一声上划,直接扎透了他的铁甲。
我回头一看,就是满脸血污的沈小七。
他身上全是血,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握枪的那只胳膊抖得厉害,没握枪的手朝我伸过来。
刚才乌颂那刀劈得不轻,我不敢再借力,以枪支地,将自己抬到马上。
“援军呢?”我问。
“一支小队马上就到。”他的声音很哑,在一片嘶吼中却格外地清晰、令人心安,“大军就在二里之外。”
那他怎么单枪匹马在这?
我有些疑惑。
耳边风声呼啸,马蹄飞踏,沈小七把我护在胸前,展开双臂紧紧将我包住。
他的下巴顶着我的脑袋,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前额往下流淌。
眼前是一片混沌的血雾,耳边是刀剑凌厉的劈击,还有沈小七粗重的呼吸。
呼吸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急,甚至掺上了浓重的血腥气。
我有些不安,伸出手往他脸上摸,只觉满手的黏腻,抽回一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小七?”我的声音有些变调,无边无际的恐慌突然涌上心头。
我这辈子都没那么怕过。
沈小七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抚上他皴裂的手背,用力按了按:“你还好吗?”
沈小七说:“别怕。”
我还是不放心,就挣了一下,说:“让我看看你。”
沈小七不让我看,跟我说:“回去给你看,后面还有追兵。”
我一直跟他说话,他三句回答一句,都是简短的“嗯”“好”。
等到看见大军纛旗,哨兵迎了出来,我再问,他就不回答了。
他人昏过去了,手臂还是紧紧束着,好几个人上来才掰开。
军医帮他诊治,撕开破烂的铠甲和衣裳,前肩赫然一道刀伤,里面露出森然的白骨。
他就安静地躺在床上,面白如纸,眼下是深深的青紫。
军医对我说,不一定。
其他将领见我身上带伤,要我坐镇军中,他们出去收拾残局。我没有听。事实上,我只听了军医那句“不一定”,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沈小七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竟然这么想。
我爹时常问我他要是遇险,我该怎么办。我被问得多了,每次都能对答如流。哪些人用在哪些地方,一水儿地清楚明了。
可现在面对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竟然在想没了他该怎么办。
所以我不能失去他。
第十一章
我看过他一眼,领兵回了乌鹿岭。
当时我已经好几天没睡了,身上的伤也没好好处理,但我就是觉得全身都是力气,脑子里像有一团火,烧个不停。
我觉得沈小七要死了。
军医说得“不一定”,但没什么一定不一定。
这么多年,我觉得一定能活的人,最后都死了。
倒是不像之前,面对长辈或是同袍的死亡,特别悲伤特别愤怒……沈小七这一棍子,敲得我有些麻木。
我觉得我也活不成,干脆把命挥霍干净,能杀一个是一个,直到我死。
乌鹿岭之战,我亲手杀的林胡骑兵就有一百多个……后来俘虏了一些,我下令全部坑杀……后来打进斥丘城,我不接受他们的投降,执意要放一把火,把所有人都活活烧死……
后来那几个将军把我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