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地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但他自己憋着,不跟我说。
不仅是不说,他连一星半点的异常表现都没有。以至于当他告诉我,今年留在驻地,不必跟他回京时,我都以为他鬼上身了。
月盈则亏,快活大了就得倒霉。
自他走后,我让沈小七无微不至地伺候到四肢快要退化,就在被窝里接到了那一封来自京城的八百里加急信。
信帛黄底朱批,是太子的字迹。
第五章
信中以朕自称,言说已经登上皇位,我爹也已俯首称臣,让我速速率驻地其他将领回京听封。
动之以“理”完了,又开始晓之以“情”,絮絮叨叨说我七岁那年,踩着他攀折东宫梅花的事。
怎么说呢……太子这人,和赵璋比,那是远远够不上的。
但是……咱们私下说,我瞧先帝虽然器重赵璋,可是到底也没生出废储的意思。
赵璋他又能忍,让太子和外戚欺压了那么多年,光刺客派了好几拨。他都生生受着,既不反抗,也不告状,身边有才之人从不敢留,乖得不得了。
都这样了,太子还要谋反……说到底,真有那个本事也就罢了,他又没有那个本事……
想不通啊想不通。
开会的时候,大家都在琢磨京中的局势到底如何,吵来吵去乱糟糟的。
我倒没那么纠结。
我虽然不了解京中局势,但我了解我爹。
就他那个狠人,还俯首称臣,我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的。
按理说老子让人扣了,儿子就得挑着纛旗过去搭救,可是我家没有儿子……那不如就我好了。
然后我就开始校场点兵了。
外头说我狠心冷血,很大一部分依据都是从这段故事来的,觉着我爹让人扣着威胁,我丝毫不顾他的安危,点兵就要打回去,实在罔顾天理人伦。
我试着解释一下,能听懂就听懂,听不懂也无所谓。
首先啊,我爹身体硬朗,又是领着兵回去的,太子敢偷偷摸摸动先帝,他不敢偷偷摸摸动我爹。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猜想。
其次啊,我爹早就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一个道理:最值钱的是将领,最不值钱的就是你爹;最金贵的是先锋,最不金贵的就是他闺女……有点绕,但基本就是这个意思。
一个人但凡退出决策位,那么对他做的任何牺牲,都是不值得。
觉得冷血无情是不是?
有些人的父亲、丈夫、儿子,就是因为自己将领的“冷血无情”才活下来的。
扯远了。
但当时的局势远没有危急到那种地步。
我带着队伍刚刚走到关外第一道隘,皇城的边都没瞧见,就收到了京城来的第二封八百里加急。
这封信是赵璋的笔迹,只说一切已经解决,我爹安好,让我慢慢回来就成,其他什么也没交代。
赵璋这人一向非常靠谱,于是我就踏踏实实走着,走回京城时,残雪都化了。
……
我应该是最后一个知道赵璋登基的吧。
……
说起那年谋反,我都没什么印象,感觉就激动了两天。
……
之后也没什么大事,晃一晃天暖了,又要动身往回走了。
有一天,赵璋把我叫进宫里。
他闲着没事就爱叫我,叫过去也没事,跟逗小狗似的。
好在他大部分时间都不怎么闲。
他问:“如今我为皇帝,你愿不愿意留在京城?”
怎么,我之前不愿意,是因为和先帝交情不深吗?
当然,我不敢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于是摇头拒绝,没报什么期望地商量:“皇上真为我好,不如让我爹留在京中养老……他年纪也挺大了,还老寒腿。”
还脾气臭。还规矩多。
赵璋笑得有些疲惫,骨节分明的手指掐着鼻梁,缓缓开口:“镇国将军已经上书乞骸骨,朕准了。”
我一下愣住。
这老头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赵璋深深地看着我:“他举荐你来接替他的位置。但朕想着……你万一愿意留在京中……”
“我不愿意。”我说得无比恳切。
这人怎么想的,我怎么会愿意留下?
我现在恨不得搂着我爹亲上两口。
是我误会他了,原来他一直都在故意磨练我的心性!
“好。”赵璋缓缓吐出一口气,皇帝大约真的很累,他眼底都是血丝,点点头又重复一遍,“好。”
要封镇国将军,我的资历实在不够。
但是连升三级,我领兵走在路上,看到个山包都想慷慨激昂地吟诗一首。
沈小七还是我的近卫。
已经过了十六的生辰。
我想着,过些日子带他历练历练,攒下一二功绩,也是时候提职调动了。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舒舒坦坦的小日子过久了,他冷不丁要走,还怪舍不得的。
我这么想着,就一直拖着,眼见着沈小七自己不急,于是拖得更加厉害。
转眼又是大半年。
我没了老爹的庇佑,独自掌管着大周最北的屏障、最锐利的刀锋,慢慢地就开始理解他,慢慢地就开始成为他。
规矩,才是一支军队永远锐不可当的根本。
啧,有时候想想,自己确实挺讨厌的。
后来我留在京城,不管北境驻军,而管羽林郎——就是京城公子哥儿混官的地方,我看着他们叫苦连天,宁肯绕道也要避着我走,就知道自己确实挺讨厌了。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说起来,我还挺喜欢他们看不惯我、又打不过我时,那默默隐忍的鬼样子。
夏天的时候,我爹就来信,说要来看看。
可什么时候来,他没说。
我就吊着口气等啊等啊,全军就豁出力气练啊练啊。
结果我们从夏天等到秋天,又从秋天等到冬天,他还是没来。
他一定是故意的。
就在我彻底放下吊了半年的气,以为他今年都不会来的时候,他过来了。
在一个非常不好的节点,过来了。
沈小七天天在我跟前晃悠,丝毫不见当初灰扑扑瘦巴巴的样子,就算收拾床铺,胳膊上虬结的肌肉也会随着他的动作,在稍紧的袖中微微起伏。
他识得了不少字,兵法也读得通,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天天晚上都要捧着书来向我请教。
终于,我痛下决心,幡然悔悟——绝不能让这么一棵好苗子,埋没在近卫的岗位上。
于是,在一个气冷无比的阴天,我带着他出去了。
我的本意是想借着办事的名头,带他立个小小功劳,也算是有个调任的由头。
但我没跟他解释这段安排,只说是平常的任务。
沈小七一开始还劝我,说不久就要下雪,是不是缓一缓。
我沉吟片刻,觉得明日复明日,重下决心太难。又几分自信,觉着自己很有一些功夫,身边还有沈小七,约莫个把时辰就能回来,还是坚定地出了门。
人啊,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太自信。
第六章
这段有些难以启齿。
总之就是我受了点伤……
乌雅他哥刺的。
那天也是点背,就碰着他了。但他也没讨得好处,被我和沈小七一人一枪,两边肩膀各扎了一个血窟窿。
我真不觉得自己伤得如何。
虽然血流得有点多,但离着要害处远远的。
沈小七却是吓得魂儿都没了,脸色煞白,抱着我没命地往回赶。
我被他用大氅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就听两侧风声呜咽,像是月圆时尖利的狼嚎。
我让他慢一点。沈小七不听。
我想挣出来。沈小七一把给我摁住。
我从来没想过他的力气会比我大,因为一直都是我打他来着。
那时候我还以为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后来知道不是。
唉,本来也没多大事。
可你说点儿背不背……我爹就那天来了。
还是那句话,他闺女是他闺女,北境军的统帅是北境军的统帅。
他闺女只要自己能担,多大祸事他都不问。
可北境军的统帅要是因为一时鲁莽,让自己身处险境,那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我爹不愧做了几十年的将军,就算不穿战甲,依旧周身凌厉。
他站在廊下,花白的胡子飘在冷烈的风中,只轻轻扫过来一眼,我心头就咯噔一下。
沈小七只向我爹点头致意,就抱着我匆匆闪进屋内。
橙黄的烛火在他愈见棱角的侧脸上晃动,紧抿的嘴唇陷在一片柔软的阴影里。
我敬佩他临我爹仍岿然不动的胆量,自己心里却虚得厉害。
我怕是逃得过乌颂这一劫,也逃不过我爹这一劫了。
沈小七垂着眼帘,从我身下撤出血红的双手,默然盯了一会儿。见军医赶来,竟然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
临走我想叫住他,告诉他怎么应对他老上司的怒火,但他没停。
不出我所料,就是小伤而已。
军医给我止血包扎,能说的也只有好好静养。
静养怕是不能够了。
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披着大氅想去负荆请罪。
推门却见松明憧憧,小院叠了好几层人,却是静默无声。
细碎的雪飘然而下,地上白了浅浅一层,寒霜似的。
沈小七已经褪了上衣,赤着精壮的上身,笔直跪在院中。
我爹还站在廊下,拢着袖子,冷眼瞧着。
我上前问:“这是要干什么?”走得有些急,拉扯了伤口,就疼得开始喘。
我爹一眼扫过来,只有平声静气四个字:“渎职,当罚。”
怎么说呢,我至今不够我爹当年一半的修养。
我更急了,北境驻军当时行的还是我爹早年立的规矩,渎职罚得相当之重。
“他就是个近卫,他能干什么?犯了什么错,还不都是在我!”我干脆破罐子破摔,“也别这儿罚一点,那儿罚一点,都算在我身上吧!”
放在从前,我爹的鞭子现在已经抽到我脸上了。
但他还是站着没动。
一阵冷风呜咽,吹灭了廊下一盏灯笼,他转过脸时,我已经瞧不清楚他的神色了。
“你这位置,权力虽大,束缚也多,底下的人但凡不听,你连城门都打不开,所以功不在你,错也不在你。”
“无非你轻论生死,大家一起为你陪葬罢了。”
“现在只有皇帝才能罚你,我是罚不了你了。”他又把脸转回去,“罚个近卫还是行的。”
听这一席话,我心下震撼,来不及多想,又被迫拉回现实——我实在不想让沈小七受罚,他身上也有伤。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不罚得有理由。
且得酝酿一个好的说辞。
我这边火急火燎地酝酿,沈小七那边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挨打。
他赤着上身,额头磕在雪地,掷地有声地说:“属下有罪,请将军责罚!”
合着我这是玩儿的二对一?
我拼命给他使眼色,被他轻飘飘地就给掠过去了。
我生气了。
他自己不怕疼,我还酝酿什么?
打呗。
五十军棍又打不死人。
军棍都是那种,就是硬实木棍外面捆着一匝密实铁丝的那种,你们没当过兵,不知道怎么挨。那一下一下地落上皮肉,满院子都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噗”声。
五十军棍下来,身下的雪都是红的。
沈小七生生忍着,垂着头一声没吭,偶然一下叫打趴下,立刻就挣扎着爬起来再跪好。
每打一下,我的心就跟着抽一下。
五十打完,我爹走了,他是叫人背出院子的。
当时他的额上一层细汗,眼皮垂着,只经过我时轻轻掀了一下,看我的那一眼,眼白里全是血丝。
看屁。
不够让人生气的。
我一边担忧,一边又气他不听劝上赶着,于是也没休息也没出屋,就在床上盘着腿对着墙生闷气。
也睡不着。
军医给我端来一碗补药,不知道都是些什么药材,喝完不久就精神抖擞,更睡不着了。
我瞪眼看着月上中天,雪光映得满屋子透亮。
这个时辰,沈小七大约已经处理完伤口睡下了。
我这么想,也没纠结多久,就下床披衣裳,偷偷摸摸寻了过去。
不想过去看时,他正露着血肉模糊的后背,等着一旁的军医为他清洗上药。
我问军医:“怎么回事?”
军医歉意地说:“刚才老将军将我们都叫过去,这才刚放出来。”
我大为诧异:“叫过去干什么?”
军医支支吾吾:“……呆着。”
不得不说,我被这震撼人心的操作惊得哑口无言。
沈小七在一旁轻轻唤我:“将军……”
我霎时从怀疑与自我怀疑的漩涡中抽身,拢拢身上的大氅,歪头看他。
这么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瞧你有血性的很。正好也十六了,等伤养好,收拾收拾去前锋营吧。”
沈小七眼圈立刻红了,挣扎着就要起身:“不是的……不是的,将军……”
我单手摁着他的肩,将他压在床上,瞧着他背后血红一片,也不知是疼是气,脑子一抽,就跟旁边备药的军医说:“不用给他止疼的药,让他好好长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