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自述——山照
时间:2022-03-10 07:13:05

  沈小七又开始拨浪鼓,眼泪不要钱似的大颗大颗往下砸,落到皴裂的手背上,再没进衣裳里。
  卫兵同我面面相觑,看得都有些惊呆。
  我竟然开始寻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最后还是他壮着胆子劝了一句:“将军不然将他留下做个近卫?您身边没人,总归不方便。”
  那天沈小七哭了很久,最后的最后,我忘了是出于什么目的,点头同意他留下了。
  我至今不能拒绝沈小七哭着提出的任何要求。
  尽管有时候答应了,转头就想亲自把他揍哭。
 
  第三章
 
  
  可是不得不说,有了近卫之后,我的生活质量确实提高不少。
  沈小七总会在贫瘠的条件下,努力将我的吃食弄得精致一些。
  军中偶尔打些野味改善生活,他一开始不懂,后来看出门道,就眼巴巴守在一旁,鹿肉要给我抢肚腹处最嫩的,山鸡要给我抢两条大腿,连条鱼也要想方设法挖眼睛来给我。
  我平时不愿意搞特殊,但公平竞争抢来的,还是十分受用的。
  有一日啊,奇冷无比,我同几位将领商议接下来的行进安排,结束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沈小七早把床给我铺好了。
  囊里的水都冻成了碎冰碴子,好半天才倒了一点出来,我胡乱抹了把脸,就打算躺下睡觉。
  冬天的军营总归是有些难熬的。
  被褥大都不厚,床榻也是简易搭成,夜里往往冻得睡不着。
  可我那天一进被窝,发现竟然是温热的。
  这给我吓了一跳,附近滩涂又多,以为真有什么田螺姑娘,大半夜爬过来给我暖床。
  冻僵的脑子略一思索,立刻就想明白了。
  田螺姑娘我是没有,我有一个田螺小伙。
  我把睡在外间的沈小七叫进来,就看他脑袋顶上一绺毛翘啊翘的。
  我问他:“床铺为什么是热的。”
  沈小七脸色泛红,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恨不得上前拎着他的耳朵教训,可又要死的舍不得暖和的床铺,两相权衡之下,最后一本正经地说:“近卫的任务里没有暖床。”
  沈小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声提道:“可是暖和的床,睡得舒服……”
  我再不知道暖和的床睡得舒服!
  这小孩,忒不懂事!
  不过小孩虽然不懂事,长得却快,饭量也大得惊人。
  大约身量长了,胆子也就跟着大了。
  刚刚暖和的时候,我有些馋野味,就想进山看看,能不能碰上冬眠刚醒、出来活动的什么小东西。
  趁着大军休整,我带上他就进了山。
  好死不死,碰上一伙出来活动的山贼。
  歪瓜裂枣的八九个人,我都懒得拔刀。
  沈小七却像一节绷紧的弓弦,举刀护到我身前:“将军你快跑,我来拖住他们。”
  我猜不出他是因为紧张,还是压根就没有力气,举着刀的手颤啊颤的,颤得眼花。
  我抬手将他拨到一边,未出鞘的刀往身侧一挥,斫裂了旁边半块山石。
  我料到他们会跑,没成想跑这么快。
  回去之后,小孩儿就有些郁郁,连着好几天不怎么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想了想又觉得算了。
  弱就是弱,没什么好安慰的。
  所幸沈小七很快就从这份伤痛中清醒,转而吃得更多。
  他一天天地吃下去,长下去,活像一截破土的春笋。
  等到春暖花开,大军到达驻地,我再叫他“小孩儿”时,总莫名觉得异常违和。
  一次我靠近他,惊奇地发现他竟然和我一般高了。
  他那时刚过了十五岁的生辰。
  快乐的时光总是非常短暂,对偷来的人而言尤其短暂。
  不多时,大周的镇国将军,我的老爹,就威风凛凛地来到了驻地。
  他一过来,我的生活就不能再像从前那么随意,几时起几时睡,什么时辰练多少功,都有规矩。
  赵璋现在推行令行禁止那一套,上上下下都觉得他不好说话,沈小七做将军,反而跟个鸽子似的,到点就往家飞,不爱多管事……但在当年可不是这样的。
  先帝这个人吧,很佛,讲究垂拱而治,每日处理两个时辰政务,就要开始陶冶情操。我爹那又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所以在当年,皇上仅仅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威,而镇国将军我老爹,才是大周行走的“规矩”。
  他一过来,不光我端肃了,整个军营都端肃了。
  不光人的皮子紧了,弓箭的弦都紧了。
  他大约觉得照顾我的起居不算什么正经工作,看到沈小七时只冷淡评价了一句“军中不养闲人”。
  轻飘飘的一句,就让早已风声鹤唳的训管兵头拿人押去了校场。
  按道理沈小七年纪还小,不该和大家一起训练,但我看他的模样十分期待,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自此,我快乐的时光彻底划上句点。
  沈小七的近卫身份可以说是名存实亡,只在傍晚训练结束,才会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看着他打颤的双腿,再使唤他,我都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我们守在边境,勤勉训练,应对的敌人只有一个——林胡。
  提到林胡,远在京城的人只会觉得势不两立,但越往边境来,越能发现,这种国家之间的对立,在战火波及不到的地方,其实并不影响普通百姓之间的往来。
  尤其那时其实没那么紧张,娱乐场所也缺,两军士兵在不打仗的时候,偶尔也会允许对方与自己在一家乐坊喝酒作乐。
  林胡全民皆兵,女人也强健悍勇,我在他们的队伍里时常能发现几个披坚执锐的女战士,无论体魄还是气势,丝毫不输周围男人。
  我喜欢靠近她们,这让我感觉不是那么孤独另类。
  我一般自己过去,主要那天心血来潮,想着带沈小七见见世面也好,就顺道把人捎过去了。
  啧啧。
  那天是他们的什么节日,还是什么庆典,我也记不清楚。
  他们林胡嘛,乱七八糟的庆祝格外的多。
  当时没在乐坊,而是我们那儿景儿最好的一个马场,一小撮一小撮的人围着篝火,烤肉喝酒畅谈跳舞。
  我稍微一找,就找见了乌雅。
  乌雅是我一个熟人,个头老高,长得又结实又漂亮。
  京城里就觉得,女人只有白白净净、弱柳扶风才叫漂亮,如今太平久了,甚至觉得漂亮男人也得这样……唉,怎么说,也就是我不爱拿刀了……
  说到哪儿了,哦,乌雅是个漂亮姑娘。
  去时,她正与一个林胡男人说笑,瞥到我身边的沈小七,朝我眨眨眼睛,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我本想让沈小七自己走走看看,到点回来就行。
  谁知他就像个鹌鹑似的窝在我身边,寸步不离,赶都赶不走。
  乌雅爱怜地看了沈小七一会儿,然后用蹩脚的汉话,咯咯笑着问我:“上次提的事考虑好了没有?我哥哥等得心焦极了。”
  我半醉的混沌脑筋“铮”地一下,低头对沈小七说:“你去那边给我要点烤肉回来。”
  沈小七有些不情愿,低头小声道:“这里就有,将军要吃哪样?”
  我说:“我就想吃那边那样的。”
  他于是磨磨蹭蹭地起身,来去如风地端了烤肉回来。
 
  第四章
 
  
  他回来时,我已经和乌雅说完,靠在一截断木上懒懒地喝酒。
  仍有些凉的春风吹着被酒熏烫的脸,醉里仿佛天上人间。
  沈小七那时还小,身量是个大人身量,脸却还是个小孩脸,生气就那一个表情,不像现在,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雷霆将至……雪山将崩?
  他就跪在我旁边,小脸板得绷紧,嘴唇紧紧抿着,一边生气,一边还得喂我吃肉。
  他虽然经常生气,但是往往气性不长。
  可那次他板了好久的脸。
  一直到我跟乌雅约好的那天晚上,他还在生气。
  其实军中无聊,偶尔看他生气,还挺有意思的。
  但有意思归有意思,我出去会男人还是不能带他。
  我那天特地沐浴更衣,又将自己喂得饱饱的,怀着忐忑激动的心情,打算出去破个大戒。
  我那时其实打定此生不嫁的主意,所以想着干脆干票大的,以此为界,从此恣意洒脱地过活。
  不过话说回来,我真觉得这事不算什么。
  人活一世,外加的束缚已经够多了,还要作茧自缚,那就太辛苦了。
  我心里这么想,就算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然后我就被沈小七堵在房里了。
  他给我沏了油茶,还捧了两卷军法,说有不解之处,想请教一番。
  我虽看书就困,但心底还是怜惜爱看书的人的,也就没有生气,摆摆手让他明日再来。
  ……之后的事就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
  沈小七放下油茶,放下军法,然后就把腰带解了。
  那天他就穿了外面一层单衣,腰带一扯,就直接是白花花的一片。
  咳。
  众所周知,我不是个急色之人。
  短暂的呆滞之后,我就义正言辞地质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沈小七耳朵尖儿红得滴血,膝行向前,拽住我的衣摆:“将军与其出去,不如用我吧。”
  我至今觉得,这个“用”字十分微妙。
  我三两下笼了他的衣裳,然后摁着他的脖子把他抵在床前。
  要害被人抓住,他也不挣扎,黑白分明的眼珠儿一错不错地看着我,给我看得有些发毛。
  我问:“今年多大?”
  他梗着脖子回答:“十六。”
  我呸了一声,纠正道:“别扯淡,十五岁零三个月。”
  他不知悔改:“按我们老家算,就是十六。”
  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神奇之处,他说完眼神就开始飘,然后小声地说:“在我们老家可以娶亲了。”
  他这么说,我竟还分出三分心思去想他们老家是哪儿。
  反应过来,为自己跳脱的脑子直发愁。也不愿跟个小孩儿认真,于是松开他的脖子,理理袖子打算出去。
  不想他又狗皮膏药似的黏了上来。
  这下我是真的怒了,一膝盖把他压在地上,扯过打猎时捆鹿的绳子,将他结结实实地捆在了床脚。
  沈小七扭着身子叫我。
  我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但是吧……那天晚上出去归出去,后来的事却有些不大顺利。
  大约是我骨血里,对于林胡的仇视隐隐作祟,就算平日可以故作大度洒脱,大家一起吃吃喝喝,但要是再亲密下去,还真是……有那么一点难以消化。
  可是不得不说,乌雅她哥真的是个很男人的男人。
  有些人可能听说过,就是林胡王座下那员独臂大将,叫乌颂的。
  小女子不才,有幸跟他侃过一晚上的大山,并约定在战场上一决雄雄。
  小女子再不才,他少的那条胳膊就是被家夫斩断的。
  侃完大山,回去路上,我又开始懊悔。
  但是好马不吃回头草,而且我们迟早战场相见,到那时我一枪给他挑了,还得伤心一阵儿……不如算了。
  而且仔细想想,与其寻摸野味,不如把家里那只养肥,杀来吃吃。
  甫一冒出这个想法,我心里就是一阵恶寒,直接给了自己一巴掌,自我唾弃:那还是个小孩儿啊!
  哼,狗屁小孩儿。
  瞎撩拨什么撩拨。
  哼,狗屁脑子。
  被人一撩拨就转不过来弯。
  回去的时候天刚擦亮,我避着卫兵偷偷摸摸进房,进去就见沈小七五花大绑地斜靠着,垂头窝在床脚,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样儿。
  听到有人进来,倒是立刻警惕,只是一眼见到是我,眼圈儿一下就红了。
  也不说话,就那么伤心欲绝地看着我。
  我有点心虚,上去给他松绑。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还是不说话,一双鹿眼盛着一汪清水,睫毛扑簌一下,眼泪就直接滚下来了。
  天杀的,他怎么那么会哭。
  给我哭得更心虚了。
  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拖过桌上的油茶倒了一口,已经冷得难以下咽,于是装作毫不在意地驱使:“小七啊,去给我寻摸点热乎吃食。”
  沈小七喉头梗了一下,抬起胳膊,恶狠狠地擦了下脸,也没说什么,点头就去了。
  不多时,他端着一壶新沏的油茶回来,情绪已经明显稳定。
  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我最怕人哭。
  可这口气没松多久,就听他垂着眼睛哑着嗓子说道:“将军的身份,是不能嫁给蛮族的。”
  这层无关紧要。因为你的将军,她临阵、退缩了!
  但是临阵退缩,不管临的什么阵,总归是件丢脸事。
  我只好将错就错,支支吾吾地答:“露水缘分罢了……或是将来林胡称臣,收个通房之类,也不是不行。”
  沈小七不吭声了。
  彼时我并不知道,这倒霉孩子从这句话里抠出两个字眼,牢牢记在了心里。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转眼又飘起雪来。
  沈小七后来居上,不过一年,活生生比我高出了一头还多。武功也长进不少,初雪那天,我与他比试,他已经能在我手下走过二十招了。
  这让我的心情好上不少。
  每每落雪,我的心情总是十分惆怅。
  因为每每落雪,就代表我要跟着老爹回京述职了。
  其实我可有可无,但老爹从不放过我。
  但那一年非常特殊,没错,就是太子谋反的那一年。
  不然说姜还是老的辣,狐狸还是老的精,老一辈留下的至理名言,都有一定的事实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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