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自述——山照
时间:2022-03-10 07:13:05

  说完固然解气,但又觉得有点太狠。
  但沈小七貌似对止疼不止疼的兴趣不大,还停留在上个话题,带着哭腔求:“将军,我不去,让我留下吧……”
  我哼了一声:“瞧你伤得重,估计好几天下不来床,我身边也不能没人不是。”
  我这么说,他就慢慢地懈了力道,眼里满是凄惶,不死心地小声央求:“我可以的……”
  可以个屁可以。
 
  第七章
 
  
  我掰开他的手出去,远远地站在廊下吹风。
  北境冬天的风,比刀子还厉害,迎着一吹,直接破开衣裳破开肚皮,吹得肺腑结冰。
  但我当时,虽然也被吹透了,却不怎么冷。
  军医弄完出来,一见到我,都惊呆了,再三叮嘱我不要受凉。
  我没提这茬,绷着脸说:“止疼药偷偷加在他喝的药里。”
  教训必须得给,但又有点舍不得。
  沈小七对止疼没兴趣,我却耿耿于怀。
  他那伤势,今晚不上止疼药,多半是不用睡了。
  这位军医是我用惯的老人,十分可靠,就是偶尔比较固执。
  我没理他的茬,他就不理我的茬,继续讲着受凉的危害。
  尤其后来不知怎么提到:“将军以后还是要有孩子的。”
  我浑身一颤,成功摆脱我爹给我的惊讶,直接转为惊恐。
  军医大约体会到我目光的含义,笑着转回话题:“将军放心,药我会加的。”
  所以刚刚为什么不能直接说?
  得了承诺,我迫不及待地拜别军医。
  出去一遭,回来倒有些困意了,只是迷迷糊糊睡不踏实,醒了复睡,睡了又醒,折腾着天就亮了。
  我缩在被窝里,唤沈小七给我端水。
  名字叫出口,这才想起他被我骂了一顿,现在正趴着养伤。
  我避着伤口,穿着单衣慢吞吞下地,佝缩着去桌前倒水。
  冰凉的水下肚,心肝脾胃一齐打了一个激灵。
  门“吱呀”一声,被从外头轻轻推开。
  我边喝水边扫眼过去,一口水就直接喷出来了。
  是沈小七。
  他就穿着平日那套厚重的装束,大约还是疼,步子迈得奇怪。
  慢吞吞挪到我身边,将托盘里的热水放到我手边,低着头小声说:“将军,喝热水吧。”
  喝个屁的热水,喝热水。
  我那时是真生气了,脸一下就沉了,就说:“滚回去。”
  沈小七抖了一下,就跪下了,一张小脸煞白煞白,也不叫我将军了,也不叫喝热水了。
  “你别换我……”
  “滚回去。”
  “你别……”
  拉拉扯扯好一会儿,赶他又不肯走,推他就疼得吸气,哭花了的小脸一抬,跟条让人扔了的小狗似的。
  他突然抱住我的腿,小声哽得让人揪心:“我好疼……”
  早前挨打的时候不知道会疼吗?
  按理说我应该踢他,但我想着他身上有伤,就没忍心。
  这下好了,他抱着我的腿一直哭到吹开饭号。
  我饿得前腔贴后腔,要他回去,我要去吃饭了。
  沈小七不抱腿了,还是黏黏糊糊地不肯走,三步一回头地确认:“不换我。”
  我就点头。
  他就开心地走了。
  我后知后觉,怀疑又上了他的套。
  按理说我不是个心软的人,但你知道吧……沈小七一哭起来没完没了,我怕他脱水……
  他后来没再闹,偶尔情绪上来,兜头揍一顿也就没事了。
  沈小七的心理防线非常奇怪,要说他强吧,他说哭就哭半点不含糊,可要说他弱,人家被罚了这么一顿,见了我爹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这点我就不行,整天战战兢兢。
  可我爹竟然活生生呆了三个月。
  三个月啊。
  我一开始还客气客气,后来就疯狂暗示,陌上花开,您看是不是就快点启程,路上赏赏花什么的。
  我爹不为所动。
  我就偷偷地给赵璋写信,求他好歹想个法子,把这尊大神弄回京城。
  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之后不久,我爹就心甘情愿地走了。
  只是我爹一走,我绷紧的神经一松,就犯了一个错误。
  我就着药酒,把沈小七给吃了。
  往事不堪回首。
  那是正启元年,乍暖还寒的时候。
  赵璋正月祭祀太庙,改了年号,然后就开始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
  后位还空悬着,他就出卖色相,一下子收了西北小国送去的好几个公主贵女,重修邦交,接着派出数支商队出去,打算设置边市。
  我这边可算是热闹了。
  每天来来往往,乌泱乌泱的,过路多半就会给我送些小礼物。
  我也不是贪财的人,太贵重的我也不收,但就是说……对吧。
  之前我收了一坛补气血的药酒,是淮扬那边一支商队的头头送的。
  特别强调有奇效。
  本来我库里的药酒堆山成海的,但考虑到它们都是普通货色,没有奇效,我还是十分好奇地收下了。
  话说这药酒的奇效可能类似护身符,因为自打收了,我就再没受过伤。它就堆在我的库里,渐渐生灰,被我遗忘。
  那天有点暖和,沈小七操练回来,出了一头的汗,干脆就穿单衣,在屋里来来回回地收拾。
  我刚开始换了单衣,但后来又觉得有点冷。
  也不是太冷啊,就是有一点而已。不可能沈小七觉得不冷,我反而觉得很冷。
  我就把棉夹衣套上了。
  沈小七看见就笑话我。
  他没明着笑话,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笑了。
  我从他的背影看出来了。
  然后他就故意问我,是不是冷了。
  多么险恶的用心。
  又提起来那坛药酒,说我肯定是之前受伤失血,还没有补回来,不如热一点来喝喝。
  我一想,是这么一回事。就让他准备了。
  不得不说,那酒真的有、奇、效。
  沈小七帮我热完酒,就出去沐浴了。等他回来,我已经换上单衣,但还是热得要死。
  那种感觉……就像有人在你肚子里热了一锅汤。
  咕嘟咕嘟咕嘟……
  他进屋时,头发梢儿还湿着,过来看我,水珠一滴一滴砸在我手背上。衣裳没穿齐整,领口大剌剌地敞着,弯腰就是一大片。
  我顺着他的领口往下看,脑袋里头也咕嘟咕嘟咕嘟……
  那时我还有点理智,觉得不大对劲,就让他把军医找过来。
  沈小七没听着似的,一动不动。
  他就悬在我脑袋顶上,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就看他脖子上的凸起,上上下下,上上下下。
  气氛有点尴尬,我刚想推开他,他嘴唇就贴上来了。
  后来的事,我其实不大记得了……别问了,记得我也不会说的。
  但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第二天。
  早上是我先醒的,醒来就觉得天崩地裂,也不知道怪谁,兜兜转转最后怪到淮扬那个头头,恨不得手刃了他。
 
  第八章
 
  
  沈小七倒睡得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拱在我颈窝里。我挪一下,还不乐意,哼哼唧唧又拱过来。
  啧。
  我也不是提起裤子翻脸不认账的那种人……对吧。
  主要在我当时的认知里,沈小七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对,他当时已经成人了。但我对他最直观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平王府前灰扑扑瘦巴巴的样子。
  他又比我小六岁。
  六岁。
  我踩着太子掏鸟蛋的时候,他还窝着吃奶呢。
  所以我当时直接跳过那个皆大欢喜的选项,开始头疼欲裂地思考怎么补偿他才好。
  莫不如就给他寻门好亲事,再封一个大红包吧。
  打定主意,我就一边准备说辞,一边僵硬地抱着沈小七等他醒。
  不得不说,他的睫毛是真的长,扑簌扑簌跟把小扇子似的,鼻梁又高,嘴唇睡得鲜红……仔细想想,还是我占便宜……
  我正看着,就见他眼皮动了两下,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沈小七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反应了一会儿,待仰头看清我,眼睛一下弯成月牙。
  他像只小狗似的又蹭了蹭,两只晶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瞧着我。
  我有点儿张不开嘴。
  沈小七一向对我的情绪变化十分敏感,见我这般欲言又止,弯起的唇角慢慢放下,光着身子爬起来,低着头跪在床边。
  “之前将军说,想立那个蛮族做通房。”他看上去有些低落,但还是勉强笑了一下,“将军也立我做通房好不好?”
  我拥着被子,低头看他,缓缓地摇头。
  他像是一下子慌了,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但我……将来——将来、等到将军有了喜欢的人……我就、我就离开……不会、不会……”
  我的心纠成一团,勉强对他笑了一下,咬着牙说:“小七,我出面给你寻门亲事吧。”
  现在想想,那时候确实有点混蛋。
  唉,往事不堪回首。
  其实我以为他会哭的,就像之前那样。但他那天没哭,就是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了个干净。
  他似乎是想笑一下,但是笑不出来,就默默地穿起衣裳。
  要是他对我哭或是对我发脾气,我心里还能好受点,但他什么都没争辩,就默默地出去了。
  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心里揪成一团。
  就很奇怪,当时我俩难受成那个样子,我都没想过正经地在一起。难道真是因为年纪吗?我觉得我其实并不十分在意这个。但是后来想通了。
  我还没开窍的时候,就决心要保家卫国,建立封狼居胥那般的功业,抱着勇往直前甚至必死的信念,压根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对谁做出承诺担负责任。不喜欢不熟悉也就罢了,可那人是沈小七……我觉得那是害他。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可能就有点喜欢他了。
  但在那时,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想不通的事转变成愧疚,于是我替他寻亲事寻得格外努力。
  家世、人品、相貌都得出挑,看得我都有些心动了。
  然而我心动没用,沈小七不心动。
  他不光不心动,他还发脾气。
  真奇怪,他竟然敢跟我发脾气!
  从床上爬起来都没发脾气,给他费力找好亲事他竟然发脾气。
  那天他发完脾气,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
  其实他实在没什么东西,全部家当只装了一个小包袱。
  他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站在我的门前。
  那双向来黑亮的眸子灰蒙蒙的,平静而死寂。
  他说:“将军,我想去先锋营。”
  我心里有点难受,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头答应了。
  这本就是早先我的意思,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只会更合适。
  后来我就回忆,沉默的那段时间,我到底在想什么……但我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发呆。
  至于在呆什么,又为什么呆,我就没有深究了。
  沈小七既去前锋营,立下的功劳可上报天听,小七这名字就显得有点随意了。
  我想了想,给他赐名为“安”。
  希望这位小兔崽子平平安安的。
  赵璋之前做郡王时,封地在安,没赐封号,就是安郡王。直到后来封王赐号,这才回京变成平王。
  那时我早忘了这茬。
  沈小七后来知道了,一直暗搓搓地以为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有个狗屁关系。
  我把话撂这儿,我李祝南看人,那是向来不会错的。
  沈小七去了前锋营,那就是鹰上了天,鱼进了海。
  那时边市刚启,林胡多加扰乱,大大小小的战事一茬接着一茬。沈小七立功立得比吃饭都勤,刚开始时,带他的百夫长见我就夸,到了后来,他夸腻了,我也听腻了。
  他跟我“啊”一声,我跟他“嗯”一下,权当是一番深切的交谈。
  但是听腻归听腻,不知怎的,我却越来越想亲自去看他。
  没错,那段时间我们从未见面。
  我一直怀疑他在躲我。
  真是奇怪,他不躲我爹,但他躲我。
  看他的机会来得很快。
  那天校场练完兵,就碰上前天派出的前锋小队凯旋而归。
  领头的几个大老爷们聊得开阔,见我过来,立刻敛声行礼。
  百夫长于是独领风骚、眉飞色舞:“将军,沈安那小子是个好苗子!我把话撂这儿,我老刘看人,那是向来不会错的!”
  我其实非常想知道,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
  老刘绘声绘色地说:“沈安斩了乌颂一条胳膊!”
  乌颂打仗十分的狠,那时已经很有名了。
  “当时乌颂的矛已经戳进沈安肩窝了,制得死死的。咱们远远看着,就想拍马去救。可沈安那小子,反手那么一挑,让矛把自己扎了个对穿,直接顺势斩了乌颂的胳膊……哈哈哈,英雄出少年啊!”
  ……出你妈的少年!
  我眉心肉剧烈地跳着。
  他们能在这里谈笑夸赞,说明沈小七的伤势已经控制住了。我这么想着。
  可我还是止不住地去想,他被长矛扎穿肩窝时的样子,该流多少血,又该有多疼。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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