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下一瞬,众人眼前一花,东寰抱着怀中气息断绝的西溪,不见了踪影。
青崖之上,孤影萧索。
阳光一如既往地依然明媚灿烂。自青崖向下望去,是一望无垠郁郁葱葱的山林。饱满丰润的树冠,在山风的引领下,时不时地左右摇摆,宛如一道道此起彼伏的苍翠波浪。
山林的尽头,是一条宽阔蜿蜒的大河,却有个晶莹玲珑的名字——“琉璃溪”。日光被水面反射回来,一簇簇金色的针芒耀人眼目。水面上波光粼粼,似有千万尾细小的鱼儿在追逐嬉戏。
如此美轮美奂的景致,在琉璃溪的每一天,都可以看到,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然而,于盘膝高坐于青崖之上的那个人,或许,从这一天起,再美的风景,也无法停留于他的眼眸中。
痛失所爱的人,眼中无光,亦无色。再炙热的阳光,也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小小的结界,像蛋壳一般,罩着东寰与西溪。
尽管黑气缠绕,依然无损于怀中女子眉目清秀。他伏下面庞,腮颊紧紧贴在西溪的额头上,缱绻而缠绵。
他从未如此刻般贴近西溪,只是,纵然肌肤相依,他却感受不到半分西溪的气息,唯有柔软却冰冷的触感。
太阳落下了。
太阳升起了。
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三天三夜,于东寰,却短促地如同一息,仿佛不及眨眼就过去了。
这三天里,他只记得一件事,就是搂紧怀中女子,似乎是为了温暖她,也是为了温暖自己。
这三天里,他似乎思量了许多,往昔种种,如浮光掠影转瞬即逝,然而在此刻,他却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曾经思量了什么。
他甚至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悠长且伤感的梦?
在梦里,他欢喜过,却以悲伤收场;他后悔过,却徒留绝望。他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了些话,却怎么也忆不起来到底说了什么,只依稀觉得有“我不该”。
他是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为什么,在梦里,他的心仿佛被千万只恶蚁狠狠咬噬?而那恶蚁——唤作“痛悔”。
三天三夜,东寰几乎到了不支的边缘。
他全凭一身修为压制西溪身上意欲四散弥漫的魔毒,又要自身抵抗魔毒的侵染,加上痛失所爱造成的巨大伤痛,使得他无法再坚持下去。
尽管竭力压制,可西溪鼻端下的黑晶已经有枣核大小了。再这样下去,一旦他筋疲力尽无法维持结界,这些魔毒将会迅速地蔓延开,所到之处无不遭受侵染,届时,将会造成难以想象的恶果。
东寰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怀中女子却稳如深眠。
又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刻,晚霞再一次铺满了天际。远处的琉璃溪,近处的山林,都披上了一层绮丽的光芒。
青崖之上,五彩光芒尤其绚烂。
东寰抬起双臂,停留了片刻,随即缓缓收回,而西溪的身体却平躺着悬浮于半空中。
他后退数步,却步履艰难,有踉跄之意,仿佛脚下缀着千斤巨石。
良久,他猛地一挥袖袍,“呼——”一团蓝色的离火凭空燃起,将朱西溪的肉身团团围住。魔毒惊惶地四处逃窜,只是先有结界笼罩,后有离火包围,纵然其霸道无比悍烈非凡,却也无法逃脱出一丝半缕,只能徒劳地扭曲挣扎。
离火之烈,远在诸天火之上。可以说,天地间还没有能抗住离火之焚的东西。不消片刻,西溪的肉身,连带着那令人变色的魔毒,很快就化作一团细灰。
残阳胜血,映得青崖上下,都被罩上了一层绯红的薄纱。
这绯色,亦隐现于东寰冷峻的眉宇间。他凝视着那团悬浮于半空的灰烬,久久不语。当最后一道夕阳沉沦于山后时,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向着下山的方向走去,不曾回头再看一眼。
一缕山风自崖底呼啸而上,顷刻间,便将那团余灰吹得四散开去,须臾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琉璃溪的夜晚,一如既往,与千年前那个不知所措的凡人初到时并无两样。然而,一团离火,就真得能将一切都焚毁殆尽,不留片点痕迹么?
凄厉的凤鸣,在山林间回荡,回荡。。。。。。
第87章 第八十六章 究底(一)
莲居封闭了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后,弢祝再见到东寰时,大吃一惊。
他指着老友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愕然不已,险以为自己老花了眼!他重重阖上张大的嘴巴,“嘶——”,舌尖的剧痛告诉自己,眼前并非幻象。
东寰神情疲惫,眼眸中却似有火焰跳跃。而落在弢祝眼中,他眼窝一酸,几要落下泪来,“你你你。。。。。。你何至如此。。。。。。”
东寰郑重地冲着弢祝深深一揖,吓得他一哆嗦,说话都带着颤音:“你。。。。。。你要做甚。。。。。。我我我。。。。。。我告诉你。。。。。。你休想玩儿什么托孤的把戏。。。。。。。我我我。。。。。。我绝不应的。。。。。。。”
弢祝担心了整整三百年,生怕老友一时想不开,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这三百年来,他就寸步不移地守在莲居之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莲居内的动静,就怕自己一个恍惚没看住,老友干出啥傻事儿来!
要说后悔,他心里也悔得要命——这老鸟看上去绝情得很,哪承想竟是个死心眼子,自那日双手空空地从青崖回来,就将自己与养魂灯反锁在莲居中。
弢祝晓得他要做什么,却也不曾料到他对西溪狠得下心,对自己更是狠得要命——要净化被魔毒污染的魂魄,何其难也!便是对三清天尊而言,亦非一时半会儿可以完成的易事。
嗨!早知如此,他当初做甚要拦着这一对儿?
弢祝细细观察了好一会儿,觉得东寰那样子不大像是要绝望放弃,眼中隐有欢喜之意,心下一动,试探着问道:“可是有好消息?”
“正是!”东寰重重点头,“虽说魔毒尚有些许残存,可西溪的魂魄总算是稳住了,不再有分裂崩塌之态。我已将魔毒锁在一点之内,只消再加把劲,必然能彻底消除。届时,西溪的魂魄便可纯净如初了。”
东寰这番话说得轻松,然,弢祝却清楚运作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尤其是,因着先前西溪的生魂被魔毒侵染,变得脆弱不堪,全赖东寰压上一身修为才护得她最后一丝气息。生魂抽出后,尽管放在养魂灯里悉心呵护,可魔毒力量惊人,险些令西溪的魂魄难以维固下去。
这三百年来,东寰每日做的事,就是一边将自身修为注入养魂灯内,借着养魂灯的温养力量,缓缓地修补西溪破败欲裂的魂魄,而同时,又以修为做饵,将魂魄中弥散的魔毒一丝一缕地引出。
当中,务必时时刻刻地掌握好灌入修为和抽引魔毒的力度,否则,一旦失衡,西溪的魂魄就会在顷刻间四分五裂。
弢祝略想一想,都觉着整个过程之困阻艰险,令人咋舌,更不要说不眠不休地连做三百年。
不用问,在这三百年里,东寰耗去的修为定是个惊人的数字!
“若非你当日出言,只怕我就真得束手无策了,眼睁睁地看着西溪魂飞魄散。”东寰幽幽一叹,绵长不绝,仿佛要将这三百年里累积下来的所有辛劳疲惫伤怀之诸,借着这一叹悉数消散而去,“虽说不大容易,可到底是有用的。”
“所以,请受我一谢!”说罢,他又是一揖。
弢祝赶紧相拦,不大好意思地连咳几声,“咳咳!那个,其实,我也就是那么一说,并不敢确保这法子必定可行。到底还是西溪吉人自有天相,蒙你爱眷,这方重获生机。”
这话本是要宽慰东寰,却不料东寰摇头道:“倘若她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又怎会受此苦楚?分明是我拖累了她!那蛇魔分明就是冲着我来的,她却是被拖累着遭受无妄之灾。。。。。。”
“不不不!”见东寰一个劲儿地要将责任往自个儿身上揽,弢祝急忙摆手:“你岂可如此以为?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三百年来,东寰一刻不停地在莲居中净化朱西溪的魂魄,弢祝在莲居外寸步不移地守护,而狐君蘩倾也没歇着,下令青丘狐族,四处打探蛇魔是怎么混入胜清境的。
须知,天魔两界,隔阂甚深。数万年前,柯厉上神在噬囚谷打败魔军,虽则后来突现变故,魔军未被全歼,却也元气大伤。柯厉上神陨落后,天界再无她那般勇猛善战之神,天帝便采取严防死守的对策,决不允许一个魔族进入天界的地盘。
况且,魔族气息异于天人,纵然乔装打扮后混入天界,等闲之辈也无法在天道威压之下长时间地遮掩气息,稍有不慎就会被察觉。
而那蛇魔,到底是如何一路畅通地溜入天界,进而靠近琉璃溪的呢?他意欲何为?他为甚追杀织炎?那把魔刀又是怎么回事?还有,琉璃溪那从来万无一失的结界,怎么就突然被破开一隙?而西溪和织炎就好巧不巧地从自缝隙中走出琉璃溪,正正巧巧地遇上守在琉璃溪外的蛇魔?
整件事,有太多的疑点,使人无法相信蛇魔所招供的“巧合”二字——太多的巧合,还能算是巧合么?
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尽管蛇魔抵死不认被人指使,然,蘩倾坚信,幕后黑手必然来头不小,甚至,极为狂妄地留下种种漏洞而不屑遮掩。
此人,是魔?还是神?
魔刀被重重禁锢在紫金丹炉中。即便如此,依然偶尔可见丝丝缕缕的浓黑魔气飘移至丹炉的气孔,想要伺机而逃。只不过,魔气才一露头,丹炉外就会突然喷出一团炙红的烈火,将魔气逼退。
现今,守着丹炉的正是朱雀。方才,有小童匆匆跑来报讯,说是东寰上神开启莲居了,激动地朱雀就要往外跑。那小童却拦住他腿前,示意现下他的责任是守着那丹炉,不得离开半步。
朱雀愤怒地直揪头发,想想上个月还在这里值守的鸿鹄,此刻必然围着老祖宗兴奋地上蹿下跳,他顿觉好生胸闷。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 究底(二)
魔族潜入胜清境一事,在天界掀起了轩然大波。
天帝震怒——一介魔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琉璃溪外,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天界防守一塌糊涂,漏得有如筛子般,不啻于往天帝脸上打了一巴掌!
而更要命的是,非但那魔人是如何越过号称“严防死守”的疆界无人知晓,便是他潜入天界后一概行踪查无可查——这这这,这说明什么?
不要一个劲儿地往那魔人身上推,说什么“狡诈奸猾”之类的屁话!天界中人坚信“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若无内奸引路遮掩,这魔人如何能在偌大的天界中畅行无碍?
一想到这天界之中居然有人与魔族狼狈为奸,天帝恨不能掘地三尺将此大逆不道的恶贼揪出来!
亏得他前阵子与冥君相晤时,还笑话人家地府阴兵里居然混入了妖族,这下可好,打自个儿嘴了罢?
天帝摆出要严查到底的姿态,一时间,天界中便多了几分风声鹤唳的气氛。歌舞聚会的少了,串门聊天的却多了,绝大多数是偷摸着打探此事内情。
然,除了当事人,也就只有天帝敕令追查此事的二郎神君晓得细节了。
二郎神君,乃是天界中赫赫有名的冷心冷肺绝情人!
当年,他还只是一介真君,嫡亲妹妹三圣母私通凡人产子,他晓得后,硬是二话不说就将妹妹镇压在华山之下。人间传说有云,十五年后,沉香长大,劈山救母。实则呢,他将三圣母镇压了一千五百年,莫说其子沉香,就是沉香的孙孙孙孙。。。。。。孙辈,都没能将其救出来。
后来,还是王母说情,二郎真君望着妹妹写了足有十几丈高的悔过书,这方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而彼时,三圣母已是满头白发,形容枯槁有如老妪。
自此以后,二郎真君便成了“天规森严”的代名词!
其实,二郎真君并不是个死守规矩刻板之人。只是,他身份特殊,都说他是天帝的外甥,他若不做出点事情立立威,旁人还当他是靠着裙带攀上来的关系户哩!
只是,彼时,他不过一小小真君,左瞅瞅,右望望,放眼望去都是惹不起的大神大仙,他能拿谁立威呢?其实,说来也是三圣母倒霉,被人举报,好巧不巧地告到她亲哥二郎真君跟前。二郎真君便是心知这举报之人不安好心,可也只能硬着头皮拿亲妹妹开刀了。
果不其然,一下子,这“威”就立起来了!
至于一气镇压了一千五百年,纯粹是他那“既做了初一,又何妨做十五”的念头作祟。
再后来,二郎真君又经历了几次硬仗,天魔大战中立下战功,随后便被封为“神君”。
二郎神君等闲不驻天界,而是在灌江口镇守。
他身上有一半血统来自凡人,自小在市井中长大,便是做了了不得的神仙,内心深处依然喜欢在凡间停留——况且,在灌江口,每日里从早到晚都有信众前往他的神庙中烧香祈愿,大大有助于其修炼金身。看看自家神庙里那旺盛的香火,再想想天庭中那些个道貌岸然假正经的老家伙,二郎神君又不傻,自然心里有数。
因着他一向给予诸人“冷酷绝情刻板凶恶”的印象,上至天帝,下至南天门的守门神将,无不认为二郎神君是追查魔人潜入天界杀害无辜一案的不二人选。
诸人只晓得有人死在魔人手下,却并不晓得是哪位。当然,也不是没有好事者多方打听,然,奇怪的是,任他如此探查,却始终查不出那枉死的天人姓甚名谁,甚至,是不是琉璃溪之人,都不确定。
起先,二郎神君得知是个半凡半仙的女子死了,并不以为意。然,很快,他就发觉这个女子并不是他以为的无足轻重的婢女之流。恰恰相反,无论是于琉璃溪,还是青丘,这个女子都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而随着对细节的进一步勘察,他发现,这个魔人并非无的放矢,似乎是冲着织炎而来。
正如织炎所说,当日她走在前面,西溪姐姐跟随在后,而她又是追着忙看搬家的花娘子一家,才亦步亦趋地走出了琉璃溪的结界。那时,她在前,西溪姐姐在后,若非西溪姐姐觉察到不对,立马将她护在身后,只怕那魔人一扑出来,就能在自己扑个正着。
而之后,也是西溪姐姐不停地缠住那魔人相搏——她在捏碎第一枚珠子前看得分明,那魔人压根儿无心于西溪姐姐打斗,数次东张西望,似在索觅。只是西溪姐姐拼命拖住他,使得她得以逃脱,再之后——尽管她躲入地穴,可想想也猜得出,必是那魔人寻不到自己,这才对西溪姐姐下了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