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修行,是必要于道有悟方可精进。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只有看得多,识得多,思得多,将风花雪月与白皮面饼视作无二,将生死功名与草履麻衣等同一般,不执不住,方可获得大自在,自此天上地下无可约束。
说起来,不过是一句话——“看透了,也就悟道了”,然而,却何其难也!莫说旁人,即便是修为高深的东寰上神,却不敢说自己已得大自在。因为,他还做不到“不执不住”,他的心还不得自由。
因着早年间东寰对天地大结界动了手脚而遭到反噬,修为大跌。后来虽经闭关休养,却于损失的修为作用不大。而在浴火重生之时,朱西溪于高崖之上一跃而下,以梧桐圣木之身助力东寰完成涅槃,使得他能够借圣木的火精之力修补受损的修为。只是,他现今的修为依然还不及以往最好的时候,故而弢祝蘩倾等好友时不时地要关心他一下。
听弢祝问起,东寰摇摇头,“我心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只怕离悟道尚远。”
弢祝一听,紧张了,“奇怪的感觉?何等奇怪?”
东寰犹豫了一下,思量着是不是该说。
自打十万多年前,他自重生后的沉睡中苏醒后,心里便有了这种奇怪的感觉。起先,他以为是浴火重生的过程中哪里出了岔子,可这么些年过去了,也不见有何不妥。可是,又该如何解释这种感觉呢?
心口仿佛缺了一块,好像那里有个无形的洞,空落落,冷飕飕,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走遍天地各处,足迹踏及四海八荒,就是想找到那个缺了一块的东西。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牵引着他,去南荒大洲深处,去天河源头,去归墟尽头,去黄泉两岸。在这些地方,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却又仿佛遗忘了什么。短暂停留之后,又匆匆赶往下一个地方。
一夜,他驻足于天门山。
天门山,顾名思义,山如天门,开阖有洞。
夜幕下的天门山静谧黝黑,唯有一轮明月静悬于巅。月光如练,映得款款流云如纱似雾,缓缓穿过天门之洞,给周遭披上一层朦胧的气息。
一枚星子如萤,颤悠悠地划过天际,越过天门洞,随即落入无边的黑暗中。忽然,山风骤起,在天门洞口来来回回地奔窜,烈烈如吼。
那一刻,不知怎地,悲伤的情绪突然涌上东寰心头。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悲伤,只觉得自己的心就好像那个大大的天门洞,任冰冷无情的风来回穿梭,却只能在孤独与冷寂中默默等候,也不知要等多少年,才能将缺少的那一块寻到。
一瞬间,他的心有种钝钝的疼。
东寰晓得,这种感觉并不是好事,一定会成为他修行路上的极大障碍。然而,他却不愿舍了这感觉。
似乎,这感觉中裹藏着什么,就像一团隐去了线头的线团,而线头的那一端一定是与自己有关联的秘密。
为了这个秘密,东寰宁愿付出修为的代价。
他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不是他相信弢祝,而是他担心这种无由来的事说出来,除了让好友替自己担心,并无一分益处。
于是,他只含糊了几句,便转移了话题。
原本,东寰是打算再过两日就出门去,岂料织炎遣人急匆匆地送信来,说要给他送酒来。
来人是苏阚手下的一名侍卫,原身是雨燕,飞速极快,是织炎特特挑出来寻东寰的——无它,东寰的行踪委实神龙见首不见尾,若飞得不够快,只怕错过这时间再想寻到东寰就不知又是哪个年头了?
雨燕累得半条命都快没了,心里却欢喜极了——虽则是金鹏神族少族长的麾下,可能够亲眼见着同为羽族却高深神秘到极点的元凤,他深觉得定是烧足了八百辈子的高香!
哎呦喂,也不枉他拼死拼活不顾兄弟情才抢到这送信的差事!
织炎在信中道,近期得了些好酒,想着给世叔送来尝尝。阿潼亦甚为思念上神,所以请上神在琉璃溪暂留些时日,他们一家三口也好向上神问安。
弢祝哈哈笑道:“定是阿潼的主意!那小丫头,对你的皮相可是眼馋得紧呢!”
——阿潼嚷嚷着要换东寰作他的外公一时,已不是秘密啦!
东寰一脸无奈,“小丫头没见识胡说八道,你也为老不尊么?”
“嘿嘿!金鹏神族能有什么好酒,非得巴巴儿地要送来?还能有玉狐一族的酒好?所以,这送酒一说,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弢祝啧啧道,“你说说,当年织炎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泼辣丫头,现今却被阿潼牵着鼻子走。不过呢,想当初,她如阿潼这般大时,也是一个德行,见着。。。。。。”
突然,弢祝止住了话音——“西溪”二字险些出口,还因收得太快,差点儿咬了舌头。
“见着什么?”东寰瞧着弢祝脸色有变,好奇问道。
“见着。。。。。。嗯。。。。。。见着。。。。。。还能见着谁?见着蘩倾呗!”弢祝脑筋转得极快,“见着蘩倾就要抱大腿!”
“那是她爹!织炎不缠着她爹,那才叫奇怪呢!?”东寰不以为意,觉得这老鳖委实大惊小怪。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天门山:文中的“天门山”,借用了湖南张家界的天门山。十几年前,笔者去凤凰,从张家界乘机。时值深夜,笔者在候机厅里,对面就是天门山,一轮明月高悬。笔者在天门洞这边,望着天门洞那边的明月,神思恍惚,浮想联翩。至今思来,依然难忘。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遗忘(七)
在阿潼心里,琉璃溪乃天底下第一好的地方,是比青丘还要好的地方!
当然啦,青丘也很不错,可因着她娘是青丘的小公主,人人见着都恭敬有加,捎带着待她也恭敬地很,委实令阿潼不大自在。
所以,只有在琉璃溪,她才能真正感受到自由自在,什么形象啦、威严啦、体面啦,统统不存在噻!
就譬如这会儿,她正缠着凌紫凌白要与他们姐弟俩比试比试谁飞得更快——
凌白双手抱肩,不屑道:“你个小鸟娃子,毛都没长全罢?口气倒不小!”
阿潼挑衅地朝天喷出一口气,“你怕我这个小鸟娃子啦?”
“我怕你?哎呦喂,让我瞅瞅——”凌白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装模作样地往天上望,“日头还在脑袋上明晃晃的,你大白天地做什么白日梦啊?嘁!”
阿潼双手攥拳,怒道:“既说不怕我,那就比试比试啊!”
“我不是怕和你比,是怕你输了后哭哭啼啼没完没了!小丫头都这样,眼泪忒不值钱!”凌白一副牛皮哄哄的样子,仿佛早已忘记当年的自己亦是个动不动就哭唧唧的娇气包。
“你胡说!我才不会哭咧!”阿潼死不承认。
“哼哼!小鸟娃子就是嘴硬得紧!也不知昨儿是谁缠着金婆婆要比游水,比输之后哭得稀里哗啦,害得琉璃溪险些涨洪水!”凌白毫不遮掩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副冷嘲热讽的样儿委实欠扁,恨得阿潼不住地跺脚。
一旁的凌紫无语地看着这两个小东西斗嘴,想起今早他们趁着白兔精大壮他娘不在家,撺掇着大壮打地洞,好悬没将大壮家的房给弄塌了。念及此,她突然觉着手痒,心想是不是该将这俩祸害一道揪起来修理修理。
最终,凌白也没答应阿潼的比试要求。
他高高抬起下巴,摆出一副额头角都要顶天的架势来,牛气兮兮地冲着阿潼道:“小鸟娃子,我可没工夫哄你玩儿!要知道,我可是有正经差事的人——大人,你个小丫头,自个儿玩去罢!”
阿潼心知再缠下去也无望,偏生嘴巴还不饶人,刻薄道:“哎呦喂,耽误了凌白大人的‘正经’差事,可真是罪过!听闻凌白大人与一窝黄蜂大战三百回合,险些被蛰成猪头。啧啧,怪道您这‘大人’脸现在还肿着呢!我有上好的仙药,消肿祛火最最好使,给你送一盒啊?”
大败于黄蜂是凌白最近的一次糗事,虽伤得不甚严重,可从这小鸟娃子嘴里说出来,怎地就那么令人气恼呢?
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点子小事儿都给阿潼晓得了——凌白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跑——他得去好生查一查,是哪个多嘴多舌的家伙透露给小鸟娃子的?!
凌白“嗖”地跑了,阿潼冲着他的背影又是挤眼睛又是吐舌头,做了好一阵子怪脸,这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凌紫姐姐还在一旁站着呢!
她赶紧收了怪相,讪讪地冲着凌紫谄媚一笑,“凌紫姐姐——”
凌紫一皱眉,“你跟谁学得那阴阳怪气的腔调?这可不是说话该有的腔调!”
原本阿潼还想蹭到凌紫跟前耍个赖啥的,却见凌紫双眸紧盯着自己,神情严肃,不由吓了一跳,只得乖乖认错:“凌紫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跟凌白哥哥吵架了!”
凌紫见阿潼还没明白过来,轻叹一气,飞到阿潼面前,轻声道:“我不是怪你和凌白吵架。我只问你,为什么不好好说话?”
见阿潼依然一副懵懂的样子,她只得带着阿潼去寻织炎。
凌紫虽没当过娘,却深觉着小儿的启蒙教育非常重要,万不可因着是小孩子就轻忽了。
而这些意识,全来自于朱西溪。
当年,朱西溪经营的“半仙小食堂”,成为琉璃溪所有小孩子心目中的天堂。在那里,朱西溪不仅给他们做各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吃食,还给他们讲故事。
这些故事,虽然发生在凡间,却对这些生来就是天人的小孩子,同样有教育意义。
天人子嗣难得,无论是小花精凌白团团,抑或小兔子精大壮,哪个不是娇宠纵惯着长大的呢?在外面,他们各个是乖巧可爱的小儿,可一回到自家屋里,立时化身小恶魔。便是如大壮他娘那等强悍之人,也曾被儿子气得死去活来。
朱西溪尚为人间小小打工人一枚时,在办公室里整日价听那些“为娘”的同事吐槽抱怨,耳濡目染之下,对儿童教育的问题也多多少少有了些认识。
后来,她一步登天后,初初也被琉璃溪的这些小家伙儿们蒙蔽了双眼。直至发生了一些事后,她才决定要借着“半仙小食堂”的契机给这些孩子们上上课。
好吃好喝的在前,有趣的故事一个接一个——那时候的半仙小食堂,简直就是这些小儿们心中最美妙的地方啊!
故事听多了,再辩一辩,小儿们也就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虽则这些道理都是些并不见诸于册的小道理,然,必须承认,却在这些小儿的成长路上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至今,凌紫都甚为感念朱西溪的这个举动——她与凌白是同一枝子上的凌霄花,自己性情刚烈泼辣,凌白被她养地又娇气又胆小,全然没有男孩子的样儿。凌白见着自己大气都不敢出,可到了外面却是个糟心孩子,一无礼数二无规矩。多赖朱西溪讲的那些故事,才令凌白渐渐懂事——凌紫至今记得那一日,她如平常那般给凌白盛饭时,突然听到凌白说:“谢谢姐姐!”,自己错愕之下险些打翻了碗。
于凌紫看来,阿潼不该冒出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她爹娘,一个是少族长,一个是小公主,身份殊贵,说话行事无不大方得体,却怎地养出的闺女是这般腔调?
不对!定是有缘由!
织炎一听凌紫的话,又气又恼,脸都红了。
她气咻咻地解释道:“都怪我,平素里见她只一个孩儿,有些孤单,便不多约束,放她与那些堂亲家的孩子玩。那些孩子,多数是好的,可也有几个人小鬼大的,学着他们的娘,不正正经经地说话。先前,我听阿潼那般腔调,却没放在心上,只觉得小孩子家说几句怪话,没什么打紧。如今想来,却是我大意了。”说着,她不由红了眼圈,冲着凌紫认真施了一礼,“亏得你心细,注意到了这一点。若还这般疏忽下去,将来养成习惯,那还了得!旁人看了,自当她缺少家教,丢得不但是自己的脸,更是青丘与金鹏神族的脸!”
阿潼身系青丘天狐一族与金鹏神族两族血脉,一言一行无不受人关注,若有半分失礼,都必将遭人非议。
织炎此言,绝非危言耸听。
织炎一再致谢,凌紫却只低声道:“莫要谢我。要谢,便谢朱仙子罢!当日,凌白是在她的教导下才懂事的。。。。。。”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遗忘(八)
阿潼受了她娘一顿好训,心下不服,却又不敢反抗,只好哭哭啼啼地来寻东寰。
在阿潼心目中,东寰上神是天底下第一厉害的大神仙——这个“厉害”,不单单是指修为高会打架,还因着东寰在她心目中最最“貌美如花”!
故而,尽管在一干相熟相亲的人中,东寰上神待她一不娇宠二不惯纵,远远不如她的正经外公,可阿潼就是认准了东寰上神,简直毫无道理可言!
阿潼先是去了莲居,却只见着弢祝老仙一个人对着满池子的莲花念酸诗。阿潼迟了半步没来得及溜走,被弢祝老仙逮个正着,硬是被逼着听了两耳朵的诗。
诗里说得啥,阿潼是完全没弄懂,倒是听得牙关发酸,喉头发紧。好不容易等到弢祝老仙做完一首诗,趁着他眯缝着双眼自我陶醉时,阿潼撒丫子就怕,那架势,仿佛身后就要追出来怪兽似的。
她一口气跑到金婆婆处,连用了好几盏蜜浆,这方将满腔的酸味给压下去。
金婆婆抚着她毛茸茸的脑袋道:“可遭罪了罢?”
阿潼心有余悸地连连点头,“老仙上辈子定是个卖醋的!纵这辈子做了神仙,也没忘记将上辈子卖剩下的醋拿出来捣鼓!哎呦喂,下次去莲居寻上神,我得先带上一大兜子的糖果,不然,只怕我满嘴的牙不保!”
金婆婆听着这小鸟娃子老气横秋地说出这番话来,顿时笑得乐不可支,取出一盒果脯来递给她,“这是才新作的,滋味甚好,你多吃些!”
阿潼乐得双眼笑成了弯弯月牙,一气吃了好几块,嘴里含混道:“咦?与外婆做的味道好像哦!”
金婆婆一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轻声道:“是么?原来狐后也曾向她学做果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