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低且浅,只有几个字落在阿潼耳中。
吃饱喝足之后,阿潼自觉方才被弢祝老仙荼毒的小心儿恢复了正常,便在金婆婆的指点下去另处寻东寰上神。
好不容易在一片竹林里寻到了东寰上神的踪迹,却大失所望——但见上神高卧竹枝之上,睡意正酣。竹筒酒壶滚落一旁。
东寰一身银灰长袍,腰系天水青的丝带。丝带夹在片片竹叶间,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竹枝青翠欲滴,纤细修长,时而上下时而左右地轻晃,而东寰上神却仿佛长在竹枝上一般,任其怎样晃动,却纹丝不动。
阿潼高抬着脑袋,痴痴地望着东寰的睡颜,不知不觉之间,口水流到了前襟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潼如梦初醒。她擦擦口水,蹑手蹑脚地一步步倒退着走出竹林。林外阳光正好,而林中美人醉眠正沉。阿潼不忍打扰,却又舍不得离开,便守在竹林外独自玩耍。时不时的,她抻长脖颈往竹林深处探看,满心希望美人上神苏醒后第一眼就能看见自己。
东寰的酒品一向很好。
他难得有喝醉的时候,可万一喝醉了,却也不撒酒疯,只会自己寻个安静无人的地方,酣睡一场。
只是,这一场酣睡,他却做了个不大舒坦的梦。
梦里,东寰端立于雪峰之巅。
极目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天是白的,地是白的,但凡能看见的,无不白色。高悬于头顶的太阳散发着惨白的光芒,照在身上,只觉得冰冷。
他微皱眉头,想要离开这里,却不知怎地,双脚仿佛生了根似的,竟一动也动不了。忽地,狂风骤起,卷起漫天漫地的雪片,呼啸着在天地间盘旋。很快,一条巨大粗壮的雪龙便顶天立地地出现了。
雪龙直奔而来,远远地,就张开了巨口。
东寰不躲不闪,直至雪龙奔到了数丈之外,这方抬起手臂,向前一指。仿佛被无形的利剑刺中,雪龙登时分崩离析,四下飞溅。然而,令东寰诧异的是,在崩塌后的雪龙身体中,竟突然窜出一股疾风,速度之快,竟使得自己来不得躲避。
疾风在瞬间就到了眼前,东寰只觉得胸口一凉,那疾风便穿胸而过。
他低头一看,便瞧见自个儿胸口处多了一个洞,却并无血肉淋漓,也不疼不痛。
东寰的衣衫上依然干干净净,只是——凭空多了一个洞,一个极干净极通透的洞。那洞,不偏不倚地正正好就在心口处,穿心而过。
东寰的视线落在那洞上,但见自己的心脏依然在砰砰跳动,血脉依然在汩汩而流。那个骤然出现的洞,就仿佛一直以来就存在似的,与心脏同节奏地颤动。
东寰奇怪极了,抬手便去摸。然而,手指尚未触及,却被猛然吹来的风抢了先。
风儿穿过心口的洞,竟发出了回声般的啸叫,“呜——”“呜——”,仿佛是幽咽的长泣,又似乎是悲凉的呼号。
好冷啊!
东寰顿时脸色苍白——原来,穿胸而过的风雪,竟是这般冰冷难耐!
山风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一遍又一遍地穿过他的胸口。东寰并不觉得痛楚,可这种空荡荡的感觉却远胜痛楚百千倍。
心口是冰冷的,任山风来回地穿梭其间,恍惚间,东寰只觉得一股悲意无可抑制地涌起——他到底丢失了什么,竟使得心口的洞再也无法弥合?
东寰猛然睁开双眼时,眼角处隐有湿意。
他捂着胸口——那里,并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洞,可梦中冰冷绝望的感觉却犹未散去。
静默了半刻,他翘指轻招,竹筒酒壶从地上又回到了他掌中。一口清冽的酒入腹,东寰脸上的苍白渐渐消去。
还没走出竹林,东寰便被迎头本来的阿潼险些撞个满怀。
阿潼的双髻已散了一边,裙摆鞋面上青泥斑斑,两只手更是没法儿看,简直就是泥糊的爪子。
可就是这么一对泥爪子,却捧着一个木盒。木盒方方正正,不足尺长,周身沾满了新鲜的泥巴,隐约露出半张泛黄的符纸。
“上神——上神!您看,我挖到了这个——”阿潼掂着脚尖将木盒高高举起,“可藏着什么宝贝么?”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遗忘(九)
东寰接过阿潼手中的木盒。指尖方一触及,心头便无端生出异样的感觉。
木盒脏兮兮的,沾满了青黑色的泥巴,散发着新鲜的土腥气。东寰飞快地以掌心抹去木盒上的泥巴,全然不曾在意雪白的袖口已沾染上泥点。
原来,这不是木盒,而是一只竹盒。
约莫是在泥土里埋的时间太久,竹盒表面已经渗入了泥锈,细碎的赭色锈点愈发显得竹盒陈旧斑驳。
竹盒的款式极朴素,盒面上甚花纹都没有,做工倒是精细,边边角角都修得极光滑顺手,捏在手中格外舒服。
东寰的视线落在盒面上那薄薄的符纸上,不由一顿。
这符箓,竟是自己亲手所画的封印符!
符纸泛黄,朱砂已显黯淡,看样子颇有些年头了。然而,东寰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画过这么一张符箓?
又为何要封印住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竹盒?
这竹盒里,倒底装着什么?
难不成真如阿潼所言,藏着宝贝?
封印之符,可蘩可简。
简单的封印符,只是借用了五行灵力之一,封印的力量有限,时间也短促,通常用在传递并不要紧的物件或信函上。
然而,眼前的封印符,却是最最繁复的那种。朱砂盘旋缠绕,如蛇行蛟结,若看得人修为不够,只怕盯上半刻钟就会吐血晕厥。
东寰的指尖尚未触及符纸,便已然感受到隐藏于符箓之中的丝丝灼热气息,暗示着“生人勿近”的危险。
东寰愈发好奇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为了封印这么一只竹盒而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将一滴凤血混入朱砂之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骈指对准符纸的方向。东寰轻叱,一滴凤血自指尖逼出,径直飞向符纸。
凤血顺着朱砂的笔迹缓缓游移,所到之处,陈旧黯淡的朱砂顿时鲜亮起来,仿佛被注入生命般,隐隐散发出金红色的光芒。待凤血游移到终点时,朱砂已变得鲜红胜血,灼灼耀目。而此时,符纸悄悄翘起一角,无风而动。
东寰迫不及待地一把扯去符纸,“啪”地掀开盒盖。
符纸悬于半空中,无火自燃。火苗“呼呼”作响,将竹盒内照得清清楚楚。
竹盒当中,是一方杏色绡巾,居中微鼓,似乎包裹着什么。东寰轻轻掀开绡巾一角,露出几块浅碧色的破碎玉片。玉片有大有小,玉质却极好,莹润灿然。几片较大的玉片上有浅浅的刻痕,刀法稚嫩,线条简单,仿佛水草飘摇的样子。
绡巾之下,是一大块雪白的兽皮,虽已历时久远,却依然可见有细碎的点点星光在毫发间明暗闪烁——这是上古妖兽雪熊的皮。雪熊早已灭绝,其皮毛洁白柔软,轻盈胜雪,可隔绝烈火酷寒之侵,殊为难得。据传天后欲寻一条雪熊皮做抹额都不得,而这个简陋的竹盒里却藏着这么大一方,真是奇怪!
雪熊皮被卷成筒装,拦腰系着一根银灰绡带。东寰轻触,指尖下有凹凸不平的感觉——想来,当中定是裹着什么要紧之物,主人甚为爱重,不惜以雪熊皮严严实实地裹之。
绡带一抽即解,雪熊皮缓缓展开。
一尊仅有五寸长的小小木雕现于眼前。
尚未来得及看清木雕是什么,东寰便被扑面而来的浓烈火灵气息惊呆了——这分明是梧桐圣木呀!
虽则不过一掌之长,却无疑是来自梧桐圣木中最精华的部分,浓郁的火灵几要喷薄而出,灼热的气浪令一旁裹着碎玉的杏色绡巾顿时泛出焦色——若非有雪熊皮裹着,只怕这块梧桐圣木上的火灵力量早就将绡巾、玉片,连同竹盒都要一道焚烧成烬了。
东寰赶紧将绡巾连同碎玉揣入怀中,这方凝神细看木雕。
木雕形象是个年轻女子,螺髻长裙,衣衫简约,姿态悠闲,只是右手握着个奇怪东西,长长的,细细的,像是根木杆。
他又细看木雕面容,但见眉弯如新月,杏眼盈盈,檀口似张非张,一抹浅浅的笑意在唇边绽放。
望着这张面孔,东寰隐约觉着有些熟悉,一时之间却又想不来是谁。他细细观察,见这木雕女子纤毫毕现,眉发宛然,便是鬓边的细碎散发也清晰可见,颇为逼真——可见,雕作之人定是极为用心,一丝一毫都力求精益求精。
不知怎地,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这张面孔曾与他朝夕相伴。
她是谁?
她去了哪里?
东寰双唇微颤,舌尖仿佛被压了枚千斤重的铁枣核,似乎阖该有个名字被唤起,却偏生又被紧紧压在舌下。
突然,心口凉意顿生,梦中那种空荡荡无着无落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伴随着这感觉的,是令人窒息的悲凉。
东寰瞪大双眸,仿佛透过无尽的虚空,看见了那被他遗忘了十万年的一幕——
一袭白裙如梨花般绽开。
她似乎蹙眉,有些不高兴,可唇角又是微翘着的,带着几分浅浅的笑意。风哗啦啦地向上鼓吹,带着热辣辣的火气,将她黑亮的长发在脑后吹得笔直。
梨花缓缓绽开,她唇角的笑意愈来愈浓。她的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微动的双唇在向他倾诉什么呢——她似乎在说,“东寰,我来了——”
她飞快地下坠,努力伸长了手臂,努力地做出轻松的笑容,仿佛要投入爱人的怀抱,又仿佛要与熊熊的神火融为一体。
“我来了——”雪白的梨花就在眼前,而他却无法拥抱。
每靠近一分,梨花的枯萎就更甚一分!
神火仿佛感受到了圣木的气息,顿时欢腾起来,竭力喷涌出热烈的火苗。突然,一个火苗猛地窜起,吐出长长的舌头,向着梨花飞去。梨花不躲不移,依然坚定地向着这个方向固执地坠落。
她的笑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东寰仿佛听到了她的喃喃低语“我来了——”。
然而,一道火苗呼地喷涌而上,巨大的火舌顿时遮蔽了半个天空,仿佛巨口要将她一口吞下。
“不要——”
这声嘶吼,不知是来自遥远的十万年前,还是发自此刻的东寰?
十万年前的那一幕,终于穿过永恒的虚空,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东寰眼前一黑,缓缓向后倒去,而最后定格在他眸中的,是她的笑靥——比最美的梨花还要灿烂。
“西溪——”他喃喃道,紧闭的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泪珠。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怎可遗忘(一)
这是个多么漫长的梦啊——
梦醒的那一刻,东寰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虚假的梦——
然而,他的内心却无比清醒地告诉自己,真相就是这般残酷!
梦的开头,他偶遇了命中的爱人。
而在梦的结尾,他永失所爱。
西溪唇角的微笑,西溪眼角的泪意,他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是西溪被火舌吞没的那一瞬,纵然心碎欲狂,却依然强迫自己瞪大双眸——即便天崩地裂,他也要将这一幕永久地刻在心里。
然而,哪承想,当他从黑暗中睁开后,却将本该刻骨铭心的爱人遗忘得片痕不存。
他怎会遗忘?
他怎能遗忘?
他的爱人——他的爱人——竟被他遗忘了十万年!
这一瞬,仿佛被九霄天雷猛猛击中一般,东寰只觉得心痛欲狂。
疼痛令他不由蜷缩起身体,如同一只弯曲的大虾。他抬掌用力拍打着心口,“砰砰”作响,却依然无法消减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
剧痛令东寰的神智极为清醒,他甚至能感受得到,原本在心口处如影随形十多万年的空落落的寒意,竟然消失了!
原来,自始至终,他的记忆中虽遗失了西溪,可心灵却依然忠实地守护着对西溪的情意。
而今,他遗失的记忆终于回来了,心口缺失的那一块也就补全了。
掌心被用力地按在心口上,他努力地体会着这久违的感觉——十万年,太久太久了,久得他几乎都要忘记有颗无缺的心是怎样的感觉。
痛楚依然强烈,东寰面色苍白,而眼眸却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的唇角微微上翘,似乎隐约有浅浅的笑意,可他的眼圈却是红的——两行清泪循着眼角缓缓流下,散乱的鬓发很快就洇湿一片。
东寰的苏醒,仿佛是个信号,很快,就引发了一连串的鸡飞狗跳。
其中,既有弢祝老仙惊慌的连问,亦有阿潼失措的哭嚎,还夹杂着窗外低低的交头接耳,以及各种粗粗浅浅的呼吸声。
“上神——上神——”阿潼的小俏脸上满是眼泪鼻涕,也不知哭了多久,一双猫儿眼又红又肿,宛若两只红桃儿。
她用力挣开母亲的手,一下就扑到榻前,“上神,您可算是醒来!呜呜呜。。。。。。我以为你要死了。。。。。。”
“啪!”阿潼背上挨了织炎一巴掌,疼得直咧嘴,却依然直愣着脖颈对着东寰,“呜呜呜。。。。。你可千万不要死啊。。。。。。不然,我娘会打死我的。。。。。。”
“啪!”又是一巴掌。
“就算我娘不打死我,我也会难过死的。。。。。。”
织炎咬牙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抬手给了这小冤家第三巴掌。
“呜呜呜呜。。。。。。”阿潼哭得更伤心了,也不知是被她娘那三巴掌揍得太痛,还是被东寰毫无血色的脸色给吓的。
织炎的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她忍无可忍地一把将阿潼自榻边扯过,丢给身后的夫君,然后上前一步,半跪着低声问道:“上神,您。。。。。。”
原本仰面躺在榻上的东寰,突然扭过头,目光冷峻。他一眨不眨地望向织炎,视线有如寒冰般,顿时令她心头一虚,不敢再抬眼。
织炎低垂了头,以躲避东寰那有如实质的眼神。尽管只是一瞬相接,织炎已然看出了东寰眼中的风雨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