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虽则东寰不发一声,织炎却已明白——他想起来了!他的眸中,有无尽的伤心,有刻骨的绝望,有缠绵的思念,有狂乱的自责,还有——对她无声的质问!
——织炎,你是西溪最好的朋友,是她最呵护的妹妹,可是,你做了什么?
——织炎,你也要如旁人般,一道欺我蒙蔽于我么?
——织炎,我不信你会忘记西溪!!!
织炎喉头一哽,猛地抬起头来,“上神!我没有!我永远也忘不了西溪姐姐!”她突然泪如雨下,“太好了——上神,您终于记起西溪姐姐了——太好了。。。。。。我就知道,谁也忘不了她。。。。。。”
她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憋了十万年的痛苦和思念,借着这嚎啕大哭悉数宣泄出来。
。
织炎骤然大哭,几乎惊呆了所有的人——只除了东寰。
他轻轻阖了阖眼,再度睁开时,眼神便带上了几丝缓和。
“甚好。。。。。。你还记得她。。。。。。”他的嗓音低沉而嘶哑,“我却忘了她十万年。。。。。。我辜负了她。。。。。。。”
织炎泣不成声,只是拼命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苏阚心疼地从身后揽住她的肩膀,却被她用力挣脱。阿潼害怕极了,却大声道:“上神您怪错认了!是我将那盒子挖出来的,也是我将盒子交给您的,与我娘无关!上神要怪,就怪阿潼好了,千万莫怪我娘!”
先前,东寰打开竹盒后,见着自己亲手雕作的西溪木像,骤然忆起昔年往事。
当日,朱西溪一袭白衣,毅然决然地投身于神火之中,以焚尽己身换得东寰完成浴火重生之劫。彼时,东寰身被烈焰,骨血零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人投火化烬。心神剧创之下,竟然忘记了朱西溪。
这十多万年来,他日日遭受心口缺失之苦,却不明缘由。他离开琉璃溪,足迹遍及天地之间,仿佛游荡不羁,实则是受心神牵引,去寻觅当年他们夫妻游历天地的踪迹。
只是,他去过了每一处故地,似乎心有所动,却始终无法补全缺失的那块。直至,看到竹盒中的小小木雕。
这尊木雕,乃当年他截取梧桐树圣木为朱西溪重塑肉身后,用余出的一小块圣木所雕。圣木珍罕难得,即便是一小块,若是能留存着将来在浴火涅槃时使用,也大有好处。然而,东寰却将它依着西溪的模样用心雕作,只为心下欢喜。
——而木雕手中那柄细细长长的杆子,不是旁的,正是西溪做吃食用的擀面杖!
东寰完成了木雕,却没有送给西溪,而是将它藏起来。这木雕与西溪的新肉身出自同一株梧桐圣木,依着昆仑神主的说法,若两者靠近,火灵过盛,极有可能会动摇西溪的魂魄。于是,东寰便将木雕层层裹于雪熊皮中,令火灵不泄一丝。
西溪曾亲手雕过一块玉佩。她当年初初寄居琉璃溪时,金婆婆送与她一块碧玉。西溪学会了御水之术后,便练着以水为刃雕琢玉佩。她功力浅薄,雕不了复杂的图案,便只得雕出几道弯弯曲曲的线条,以暗示自己的名字——那玉佩上仿佛水草的纹路,其实是溪流的样子,意喻“西溪”二字。后来,玉佩在西溪与蛇魔的对战中摔碎,东寰将碎玉悉数拣了回来,却没有重新拼合,而是暗中收藏起来。
这两样东西都是他的心爱之物,却不能给西溪见着。东寰将碎玉与木雕都放在亲做的竹盒中,施以封印之符,又埋于青岭下西溪当年住过的小竹屋旁。
斗转星移,十万年倏忽而过。
当年的小竹屋早已不见了片点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茂盛的竹林。
东寰总喜欢一个人拎着酒壶去竹林喝酒,却不知,爱人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遗物,就在咫尺之间。
也许,这就是天道的残酷!
——不过是几步之外,他与她却被十万年远远隔开!
又也许,这也是天道的仁慈!
——纵然有十万年的时光隔绝,却依然无法扯断彼此冥冥之中的牵连。借着阿潼的一双小手,重见天日的木雕,终于唤回了东寰遗失的记忆!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怎可遗忘(二)
蘩倾一口气冲进莲居的时候,脚下还冒着烟!
是的——当他收到弢祝送出的急讯后,一丝迟疑都没有,发了疯似的就往琉璃溪狂奔。青丘距离琉璃溪甚远,若按照寻常的脚程,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然而,蘩倾这一路横冲直撞,也不知惊翻了多少云驾,竟用了不足四天的时间就赶到了琉璃溪。
众人瞅瞅他披头散发狂乱不羁的脑袋,再瞅瞅他烟气腾腾的足下,面无表情地咧咧嘴,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嘲笑。
不过,蘩倾丝毫没有与众人要打招呼寒暄的意思,而是用力一冲,径直冲到了东寰的榻前。
他望着老友面如死灰的容颜,痛惜地低吼道:“你如何成了这般?你摆出这个死样子做甚?给谁看呢?给谁看呢?”
东寰一头栽倒在竹林外,阿潼的哭叫声惊来众人。他整整昏迷了三日,这会儿,将将苏醒才不过半日,整个人还处于时醒时昏的状态,冷不防被蘩倾这么一吼,眼睫毛微微颤抖,似乎略略透出点活气来
他偏过头,视线似有若无地在蘩倾面上打了个旋儿,虽一言不发,暗沉的眸色却令蘩倾心头一冷——
只一瞬的视线相交,他便读懂了东寰眼中之意:“你亦欺我诓我,是也不是?”
蘩倾暗自叫苦,却也只得半蹲下来,一手扶着榻沿,好声好气地赔笑道:“是是是!不管你怎么想,便是要打要杀,总得要先有那个气力。你看看你自己,面无人色,便是我将脑袋送到你跟前,你又哪来的气力割了它呢?”
先前,弢祝送去给他的急讯中,只说东寰见着西溪遗物后便昏迷不醒。他一边急匆匆地赶路,一边琢磨——到底是怎样的遗物,会刺激得东寰陷入昏迷?陷入昏迷,是否意味着想起什么了?他想起了多少?
蘩倾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不安也就越垒越高。当日,弢祝一力坚持要将西溪的痕迹从东寰的生活中抹去,他并不十分赞成,却在权衡利弊后,做出了让步。
十多万年间,他也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个清爽灵秀的女子,心中泛起点点愧疚。然而,正如弢祝所说,“斯人已去,那不成还要活着的人陪葬?那是凡夫俗子的偏执!而我等修道之人,岂能受此蒙蔽?道无常道,法无定法,情之一字,譬如流水不可留,亦如月影不成真。东寰的修为远在你我之上,难不成他还看不透?这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情劫,过了此劫,便有大造化大成就。你我是他的至交好友,阖该出手相助才是!”
弢祝的话振振有词,至今忆来言犹在耳。蘩倾相信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出自真心,是真心实意地为东寰考虑。
只是,他与东寰,终究是两个人。他是名闻天界的风流薄幸人,纵过万千花丛却从无片叶沾身。而东寰呢?即便是万年不开花的老铁树,可一旦春风入心开了花,便只会为一人绽放。
夜幕降临,屋内光线渐渐暗淡。
织炎将珠灯取出。小儿拳头大的明珠焕发出璀璨的亮光,映得莲居里如雪洞般亮晃晃。
“上神,他们都走了,您有话就问我罢!”织炎望了望窗外,隔着碧波荡漾的莲池,苏阚与阿潼还在向这里张望。再远处,是金婆婆、凌紫诸人。而父亲与弢祝老仙的背影已经渐渐远去,片刻后便消失在暮色中。
东寰依然仰面躺在榻上。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他不是不想问织炎——他心中憋了太多的话,可临到嘴边,却不知该问什么。也许,到了这一刻,任何质问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候了半晌,织炎不闻东寰半声。她望着眼前有如一具活尸的男人——是的,他有呼吸,有温度,然而,在织炎看来,他的心却已经死了——又或许,早在十万年前,他就已经死了一半。
这个人,曾经是她极为仰慕的世叔,传说中无所不能的绝顶大神。
这个人,也曾是她极为亲近的姐夫,是西溪姐姐最爱的男人。
这十万年来,她时常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扯成两半——一半,是要与大家伙儿一道,蒙蔽他,欺诓他,用无数的谎言抹煞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的痕迹;而另一半,却总是时不时地想要跳出来告诉他真相,告诉他曾有个女人与他生死相许。
当年,她有多羡慕他们的鹣鲽情深;十万年来,她就有多痛恨自己的虚伪。理智告诉织炎,听弢祝老仙的话是对的,东寰上神是与天地齐寿的人物,绝无可能会为了谁而半途弃道,纵然是西溪,也不能阻碍东寰的道。可感情又告诉织炎,弢祝没有错,东寰没有错,难道是西溪姐姐错了?她错在不该与东寰上神相识?错在不该为了救自己身死?错在不该重生?错在不该嫁给上神?错在不该为了救上神而投火陨落?她到底哪里做错了?
面对重生归来后一无所知的东寰上神,织炎总是不由地为西溪感到不值。若非屡屡在最后一刻理智强迫她紧闭双唇,或许,在很早之前,她就会忍不住将真相说出来了。
当年种种,有如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织炎心头,压了十多万年。而此刻,当她面对东寰上神黯淡如死灰般的神情,心头竟冒有一丝报复般的快意!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织炎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也不曾听到榻上的东寰吐露一音。
夜色沉沉。
弯月初上,低低地压着枝头。淡淡的月光透过树叶,落在莲池中。一池碧波,清浅如溪,将月光衬得如银水般耀目。
夜风轻轻地在枝桠间打旋儿,带出树叶相击“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如天乐,如梵音。
织炎默默地望着东寰,见他双眸紧阖,仿佛睡着了。她暗自一叹,起身将珠灯收起,室内顿时陷入黑暗,愈发显得窗外的月光与莲池碧水交相辉映,亮得晃眼。
织炎轻轻退出莲居,缓缓掩上门。她抬头望了望弯月,月光如斯千年万年,人心却千变万变。。。。。。
将将走过窗边,忽听得窗内传出东寰低沉的叹息:
“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寻找心口缺失的那块。我不晓得自己倒底遗失了什么,却原来。。。。。。竟是将西溪丢了。。。。。。”
东寰的声音似乎自无尽的虚空而来,又仿佛带着黄泉的哽咽。在这样沉寂又明亮的月夜,令人悚然失魂。
这一刻,窗外的织炎顿时泪如雨下。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怎可遗忘(三)(大结局)
宇宙之大,不知其极也!
何为宇?何为宙?
古人有云: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又云: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
在未知来去边际的宇宙中,与心爱的人相遇相识、相爱相亲、相携相伴、相倚相靠,一道走过短暂而又漫长的人生路,何其不易?何其难得?
在东寰漫长得类若永生的岁月里,朱西溪的出现不过是流星一瞬,短暂地几乎可以忽略。
流星一瞬即逝,却能以极致的绚烂划亮夜空。朱西溪的一生,亦已焚身为炬的悲壮,成为东寰心中永燃不熄的思念。
自此,东寰的人生定格在了朱西溪纵身跃火的那一刻。
十万年,兜兜转转,转转兜兜,最终,他还是回到了起点,回到了那一刻。
缓步走出莲居的东寰,再也没有离开琉璃溪。
他时常端立于琉璃溪最高的山头,背着双手,静静地向下眺望。
他的视线,深邃而幽远,仿佛穿透了那一片茂密的竹林,看到了曾经人声喧嚣的“半仙小食堂”。
“半仙小食堂”早已烟消云散,正如朱西溪曾经驻足过的每一个地方,在时光的冲刷下,不存片痕。
然而,东寰依然极认真地眺望着,或许,他眼中所看到的,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思念。
雪霜渐渐侵染上东寰的鬓发。
那曾经被朱西溪赞叹“黑亮如绸”的一头乌发,出现了斑斑灰白。很快地,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过大半年,便如白雪般刺眼。
一头白发的东寰,眉眼依旧,只是浑身的气息有如彻骨冰雪,无人敢近。
所有的人都在惋惜,都在叹气,唯有东寰自己,安之若素。
独坐月下,他静静地想——
上天令我们相遇,到底是怜惜我,还是虐迫于我?在与西溪相遇之前的悠长岁月中,我从不晓得爱上一个人会令人生大大不同——会紧张,会忐忑,悲伤时会痛不欲生,快活时又会明媚甜蜜得无以言表!
与西溪相伴的每一刻,都美好地有如做梦。我晓得,梦,总有醒的时候,而西溪的寿数有限,也总有离开我的那一日。可是,梦太美好,我不愿醒来,宁可沉沦到永远。
或许,上天总归是无情的。它给予的多,夺走的就更多。它给了我一个美好的梦,却用最最残忍的方式斩碎了这个梦,甚至不曾给我一丝挽救的机会——我思量甚多,原以为为西溪做了周全打算,却不想所有的这一切,都不及西溪纵身跃下那一刻的决绝。
时至今日,我无法猜出西溪是如何晓得她的肉身可以助我重生。她想起了当年琉璃溪外的厮杀么?她想起了被魔刀钉在悬崖之上的痛楚么?她又如何晓得,她的肉身来自梧桐圣木?
突然,东寰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他的面色“刷”地显出死灰般的颜色——倘若西溪想起来这一切,那么,她是否也想起了当日我将她的生魂从被魔毒侵蚀的肉身中剥离出来?那等远胜剥皮剔骨般的痛苦,她也想起来了么?那么,她是否知道,她的肉身是被我亲手焚烧殆尽的?
他的双唇不住地抖动。
一个声音在心底冷笑——“你如此待她,你猜,西溪会不会恨你?”
而另一个声音又同时做出回答——“她从来没有恨过你,不然,她怎会为你牺牲自己?”
冷笑声与争辩声此起彼伏,良久方消。
答案既已无从寻觅,猜测不过是徒劳的游戏。
东寰不是悲春伤秋之人,只不过,他再也走不出那一刻了——他的人生,定格在了朱西溪纵身跃入神火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