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心思?”
沈鱼一笑,“俺想要寻父去。”
宋渊听得一愣,想道这天大地大该如何寻去?遂问道:“你知你父亲身在何处?”
沈鱼不语,却拉着他的手离了湖边走向另一处空旷之地。她伸手遥遥一指,指着隔山而望的烛火通明之处道:“他就在那……你可知你眼下身在何处?”
宋渊此前尚未离过扶风郡,一路上又迷迷糊糊的,确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便向她摇了摇头。
“此乃密州地界,对面那山是道教名山之一阁皂山。那明亮之处是赫赫有名的隐仙教所在,蓬莱观。”
宋渊一惊,问:“你父亲是道士?”
沈鱼笑着点了点头,“是。宋渊,你帮不帮俺?”
第3章 三隐仙
天下道教有两大正派,一为阁皂隐仙,二为三清龙门。扶风郡虽为佛门之地,然而这两大名派宋渊也曾耳闻。
“鱼姐姐,我听闻隐仙派与龙门派不同,门下弟子都可以婚娶的……只那些婚娶的火居道士大多并不居于道观之中。你父亲既生了你,说不定也不在蓬莱观中?”
沈鱼听了低呼一声,寻思许久,又摇了摇头,“不会的,师父恨毒隐仙道士,又从来不许俺来密州,俺父亲肯定还在蓬莱。”
宋渊听罢苦笑,“我听着鱼姐姐这是臆测居多……”他想了想,又道:“难道你师父并母亲从未提过你父亲是何许人?”
“母亲因生俺伤了元气,未过几年便去了。长大后,俺每每问师父生父之事,都被师父教训一通,说道世上男子都是奸滑狡诈﹑负心薄幸之徒,其中又以臭道士为甚,生父之事也不许俺再提。”
宋渊听了这番话更觉这沈鱼去蓬莱寻父全无根据,十分渺茫。只他眼下孑然一身,不帮她也是无处可去,便问道:“你既不知生父容貌名讳,可有其他凭证认他出来?”
沈鱼听罢咦了一声,伸手从怀里探去并掏出一物交予宋渊。宋渊就月色一看,见是一枚白玉鱼佩。
“这是亡母遗物。师父最厌俺佩戴此物,却又从未教俺丢了,故而这定是生父所赠。”沈鱼沈吟半晌又道:“现下隐仙三辈之中,只有然字辈的年岁当得俺生父。既如此……宋渊,俺不便去蓬莱,你便代俺去查一查……你放心,不管查没查着,一个月之内俺便去蓬莱带你走。”
“为什么是一个月?”
“哎,这个麻……俺偷溜下山一般不出一个月就会被师父抓着。”沈鱼说罢见了宋渊脸色又道:“嘿嘿,你放心。这次俺跑得挺远的,且师父尚在闭关,一时半会定然追不上。怎么着,俺也不会扔下你在蓬莱的。”
宋渊心里叹了一声,又瞧了瞧手中鱼佩却看出了些蹊跷来。
“鱼姐姐……这鱼佩首尾之处皆有榫位,我估摸着这原来该是块双鱼佩。”
沈鱼咦了一声,取过鱼佩察看。宋渊见此便与她细细解释,说这玉佩本应是双鱼互衔首尾成圆形,故首尾之处皆有榫位陷入。只这玉佩造工精良,榫位似是雕饰,不易发觉。
沈鱼听了喜笑道:“这更好了。谁有另一半鱼佩定是俺生父了。想不到你年纪小小的,也颇有见识啊。”
宋渊得她称赞,脸上不禁一热,正要跟她说几句客套话,腹中却传来鸣响。此时他脸上更红了,嗫嚅道:“……许是方才把胃都吐空了。”
沈鱼也不笑话他,嗯了一声就往小湖走去。宋渊见此,自然跟上。沈鱼到得湖边便抽出腰间长剑,又一下腾空而起飞向湖上。宋渊只见几道银光从沈鱼手中疾刺向湖面,等她收了剑势似要堕水之际却以足尖轻点湖面又跃回岸上。
这几下功夫看得宋渊目瞪口呆,对沈鱼来历更是多了许多好奇。他正是愣神之时,沈鱼已回到他身边。
“喏,俺说过不让你饿肚子的。”沈鱼说着把长剑递给他,剑身上已刺了几条银鱼。
许是这些时日来承了不少打击,宋渊听了沈鱼这话不知为何眼眶竟是一红。只他不欲在沈鱼面前再示弱,遂强自隐忍,接了她手中长剑,垂眼道:“谢谢。”
宋渊向来被侍候惯的,生个火来也有些手忙脚乱,沈鱼见了便上前帮忙。宋渊看她虽然行事无甚章法,但办起实事却毫不含糊,心中对她又多了许多仰慕之意。两人折腾一番,过了许久方烧好三条鱼。宋渊先去洗了手,回来便把烧得最好的那条鱼递给沈鱼。
沈鱼见了却道:“俺不饿。”
宋渊见此也不再客气,只他毕竟出身高贵,虽在危难之中,举止动静却仍有一番气度。
沈鱼默默瞧着他把鱼几乎都吃完了,方说道:“俺看你说话举止和别人很是不同。”
宋渊向来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但见她问话,忙把嘴里的鱼肉吞了,回道:“别人是甚么人?”
沈鱼侧头想了想,“嗯……山野村夫﹑市井之徒之类?啊,读书人俺也瞧过的,还有和尚道士。”
宋渊闻言一笑,“鱼姐姐在山上习艺,就没个师姐妹之类?”
沈鱼听罢摇了摇头,脸上多了几分落寞之意,“云梦山上只有师父和俺。”
原来沈鱼跟师父在山上学艺,鲜少接触旁人。许多人情世故不是从书里看来便是偷溜下山在市井之中学得的,故此她说话行事便有些不得章法。
宋渊心思向来机敏,把她的情形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道:“鱼姐姐说话老是俺啊俺的,也是下山时学来的?”
沈鱼一笑,“俺看着在山下特别威风的人都喊自己俺的。”
宋渊听了不禁失笑。这段时日来他积郁在胸,已是许久未曾笑过。此番一笑竟是收势不住,一时之间林中都是宋渊略带沙哑的笑声。
只他分明在笑,沈鱼却偏生听出了些凄惨之意,遂忙劝他:“你莫笑了。方才那狗腿子把你喉咙捏伤了,你再笑成这般要把嗓子笑坏。”
宋渊却是未听,直笑到喉间生了一阵腥甜方咳嗽起来。他以手掩嘴,待咳嗽停了朝手心一看竟是满手血丝。沈鱼瞧着,从怀中取了帕子把他手心的血擦了。抬首朝宋渊一看,只见他薄唇间仍有笑意,一双桃花眼却已是泪盈睫上。
沈鱼哎了一声,却见那眼泪已从宋渊眼角落下。她见宋渊流泪的样子,蓦地想起师父也曾在夜里背着她独自垂泪。她看不得宋渊这般,又不会哄人,便默默拿帕子抿了他脸上泪痕。
二人静默许久,沈鱼方问道:“宋渊,你为什么这般伤心?”
宋渊默了默,才低声与沈鱼道:“我原来是扶风郡王世子,也是有父母的。”
“那你……你是怎么被那些贼人抓去的?”
宋渊闻言,嘴角勾了一抹冷笑,“我并非为贼人抓去,是我父王不要我了。我母妃也是被他害死的。”
第4章 四泣血
沈鱼在云梦山长大,从来亲近的便只有师父。师父虽待她如亲女,但为人冷厉,甚少与她说心里话。这时却听得一个尚且陌生的少年郎与自己倾诉心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幸而宋渊这番隐秘心事已埋藏多时,此刻开了话头便没再收住。
“我父王向来只有母妃一人,从小我便以为他们是恩爱夫妻,相敬如宾。谁知……原来父王心中一直有旁人。约莫一年前,他从外地带了一名女子回府。未几,便纳了她为妾。”
沈鱼听到此,不禁问了一句,“妾?甚么是妾?”
沈鱼师父素来憎厌男子,人伦纲常只给她教了个大概,更未曾与她说过男女□□。故而沈鱼对此便落得个一知半解。
宋渊未料她有此一问,一时怔住,“这……男子明媒正娶的是为妻,其余纳的便是妾。妻为大妾为小,按理妾要听妻的话。”
沈鱼虽不知个中道理,但她素来觉着为大者威风,啊了一声便问道:“做小的?谁愿意做小?”宋渊尚未及答她,她想了想又问:“那么,世俗女子是否可以嫁夫嫁妾?”
宋渊初时不明她话中之意,待想通了与她笑道:“这世上并无男子为妾的,且女子嫁人须得从一而终……嗯,和离或寡妇再嫁也是有的,但断不会一女侍二夫。”
沈鱼听了这话甚是不满,“这是甚么道理啊?为什么女子得对男子从一而终,男子就可以左右逢源?”她说着哼了一声,“难怪师父说世间男子都是奸滑狡诈之人。”
宋渊怕自己教她想岔了,往后便如她师父一般憎厌男子,忙道:“也不是所有男子都会纳妾的,也有人对妻子从一而终。”
“是吗?有谁?”
穷的。宋渊心中如是想,却不敢回她。
沈鱼看他神色,不禁皱了皱眉,喃喃道:“……不知我父亲是否也有了旁人,纳了妾?”
这话宋渊却不好搭腔,霎时间二人皆是无言。
沈鱼不通世俗之事,只觉男子娶了妻子又去纳妾,一心二用实非良人。遂道:“你父亲娶了你母亲,却又纳旁人为妾,果然不是好人。难怪……竟如此待你。”
宋渊听得,叹了一声,“从前我父王可不是这样的。自那女子进门之后……”他边说边想起父亲爱妾,一时却是怔住。之前尚且不觉,现下瞧着沈鱼竟发现父亲爱妾与她容貌有几分相似。只宋渊心中不愿拿沈鱼与那妇人相提并论,这念头一闪而过便又被他按了下去。
沈鱼见他顿住,追问道:“她进门后如何了?”
宋渊回过神来说道:“她进门以后,父王如被迷了心魂,待我与母妃不复以往亲厚。且自她来了,母妃便是大小病不断,终日缠绵病塌。然而父王知晓后,却也不来看她。母妃因此愈发伤心,身子更是好不了。直到今年初春时她得了一场风寒,已是许久未曾起身。那段时日里,母妃总是迷迷糊糊的。人纵是醒了,除了吃药便是流泪。”
宋渊说到此,已有些哽咽。沈鱼见了心中不忍,便拍了拍他的手。
“到了春末时分,母妃瞧着已是不成了……我知她心愿是见父王最后一面,便亲自去请他。岂料﹑岂料他竟忙着携那爱妾出门,我﹑我跪地求他,他也不答应……”宋渊说着似是陷入沈思,过了许久方又道:“我怕此事伤了母妃的心,未曾向她提起过。之后有日她蓦地从塌上起来,竟拿了针线说要为我的新春衫绣条腰带。当时我见她脸色红润,陡然有了生气,还以为她就要好了……”
沈鱼听至此,不禁道:“许是回光返照吧。”
宋渊苦笑,“是……彼时我未曾想到这一层,还满心欢喜。我记得,那日午后我坐在她塌前陪她说话,她一边缝着条白玉腰带一边问我:′你父亲在府中吗?’我当时对父王满心怨怼,一时冲动便与她道了实情。她刚听了并没有作声,只神色已是变了。我心中骇然,唤了她一声……谁知她刚张嘴就哇的一声喷了一口鲜血,那血就溅在我身上……”宋渊说着,双眼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彷佛那鲜血尚在,“我吓坏了,忙过去抱住她,未几她却在我怀中哭了起来。我拿了条帕子去擦她脸上泪痕,低头朝帕子一看,见上面是淡红色的……方知我母妃竟是泣了血。”
此时宋渊抬首,沈鱼见惨白的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一双眸子已是通红,似有说不尽的凄苦。
“她没有捱过去……府医还未到,她就在我怀里断了气。她临终前与我道,她好恨﹑好恨。”这时宋渊低了头,把自己抱住,喃喃道:“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害死她的。”这是宋渊心中跨不过的坎。这时日来他心里总想,当日他若非一时冲动,他的母亲是否就能多几日活命,或者不至于含恨而终?
秋夜渗凉,宋渊坐在地上,抱紧自己,却感觉如身处腊月寒冬,身体竟是止不住发抖。这时一只柔软的手却抚了抚他的头顶说:“……你是个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宋渊听了这话,那未尽的泪意又汹涌而出。他用力抿紧了唇,眼泪却仍是浸湿了袖子。过了一会,他却听闻一阵啪哒啪哒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似有甚么物事陆续落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宋渊拿袖子擦了擦脸,看向身畔,只见草地上蓦然多了许多小珍珠。那些珍珠颗颗只有尾指指头大小,但在月华下微生暗光,如星屑从天上坠地。
宋渊心下微异,抬头看向沈鱼,唤她道:“……鱼姐姐?”
第5章 五珍珠
此时于密州山岭之间,除天上明月与地上篝火,四周乃是漆黑一片。然而宋渊看向沈鱼却见她身上竟是隐有星星柔光,把她一身雪色衫裙微微照亮。待他看向沈鱼脸庞时,只见她双眉轻蹙,眼角微红,泪水盈于轻扬的眼角上似落未落。
宋渊原乃扶风郡王膝下独子,从前虽也识得些高门贵女,但彼此交往有度,尚未曾有过年轻女郎在他跟前垂泪。如今见沈鱼因他落泪,一时之间竟是怔忡。与此同时沈鱼朝他一瞥,长睫轻眨,那原来挂着的泪水便从她眼角落下。
宋渊见此心中莫名一跳,正要开口,却见那泪珠滑过她细白的脸庞落在下颌之际竟成了一颗粉白珍珠。宋渊还道自己看错,遂重重眨了眨眼,然而那珍珠正明晃晃地落在沈鱼襟上,如同其他珍珠一般照亮沈鱼满怀。
宋渊看着她满怀珍珠,蓦地想到从前在书中看过:“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1)”
泣泪成珠。
“你……你是鲛人?”
沈鱼听了却不答他,只拿袖子抿了脸上泪痕,霎时间原来挂在她衣衫上的小珍珠便哗啦哗啦地滚落地上。宋渊看着满地珍珠,心中惊异——转念又想到,原来这少女确非凡人,难怪有这般身手,这般容貌。
此时沈鱼还用袖子掩住脸,宋渊却听得她小声道:“俺代你流了这许多眼泪,你莫要再哭了。”
宋渊难得哭了一场,心中郁结稍纾。然而他听了沈鱼这话,蓦地又是心跳如鼓,却不知该如何应她。最后只是嗯了一声,便弯腰去捡那些落在地上的小珍珠。许是这时日来遭了多番变故,宋渊知了沈鱼或是鲛人,心中虽奇却并不慌张害怕。且这大周朝原来便崇尚道法,又流传着许多山精妖魅的传说,妖道斗法之事宋渊也时有耳闻。因此他眼下便是好奇多于怯怕,虽有许多话想问她,却又怕自己一不小心会犯了她忌讳,一时便未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