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这短短一年间宋渊的伤心事确实不止一件半件。然他心知樊见纯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也不着恼,心中暗道:师兄倒是同姐姐一般,专挑人家吃饭时问话。
樊见纯见他笑而不答,这才想到他刚醒来,何必又挑起他的伤心事?思及此,樊见纯一阵后悔,便扯开话头道:“师弟今晚好生休息……明早起来须得拜谢掌教。”
宋渊闻言想到,自己失约在先,张了性却不计前嫌,先派了樊见纯寻他后又亲自来看望,确是应该好生拜谢。樊见纯见他点了点头,便也安了心。只他怕自己多说多错,遂与宋渊匆匆告辞了。
翌日宋渊醒来不久,樊见纯便来寻他去见张了性。宋渊甫见张了性便与他行礼认错。然而张了性并不怪他失约,反倒甚是关怀。末了,张了性才问宋渊:“昨日我听见纯道,你留在山下是为了等人?”
宋渊闻言垂眼应是。
张了性见此,笑了笑道:“你这是着相了,在官道是等,在蓬莱也是等。你以后便安心在蓬莱,只你与那人有缘,定然能见得着。”
宋渊听得这话,瞧了瞧腰间玉佩,心中想道:我和姐姐一个原来在扶风一个在云梦,千里迢迢也遇上了,我俩之间兴许是有缘份的。
如此,宋渊便安了心待在隐仙,一边修道,一边等沈鱼。
只他也未曾想到,这么一等便等了七年。
第17章 十七茶碗
从前有人说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沈鱼不知山下如何,只她在山里的这七年却是度日如年——自她十五那回偷偷下山去密州被师父带回云梦后便再未离开过。这日一早师父特地喊了她去说话,沈鱼自是应了。待到得鬼谷洞中,沈鱼只见她的师父鬼谷大仙正盘膝坐于软塌上,而她的膝窝之中卷着一头黄纹野猫。
几年前这野猫闯进了鬼谷洞府。然而鬼谷大仙见了也不赶牠,却是圈养了起来,且对牠颇为宠爱。这野猫儿十分傲气,向来只亲近鬼谷大仙,对沈鱼却是不瞅不睬的。沈鱼瞧着那猫脸不禁想到:倘若这坏东西成了精怪,自己这鬼谷大仙的首徒之位怕是要让座了。
此时鬼谷大仙正闭目养神,那黄纹猫倒是先睁眼见着沈鱼。两者相目一对,猫儿却对她嗤了一声颇为不屑。沈鱼见惯牠的猫样,正要回敬一个鬼脸却听得鬼谷大仙悠悠道:“来了也不喊人?”
沈鱼听得马上敛了神色,喊了声师父。
鬼谷大仙应了声,又抬眼仔细看她好一会,直把沈鱼瞧得心中发毛。
“……师父?”
“为师让你留在山上七年,你心中是否有怨?”
沈鱼尽管心中有怨也断不敢在师父跟前承认的,遂只回了一句,“徒儿不敢。”
“不敢?那便是怨我了。如此,为师今日便放你下山吧。”
沈鱼听得一怔,待回过神来,一双凤目圆瞪,睇着鬼谷大仙问:“这……这话当真?”
鬼谷大仙见她双目熠熠放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遂点了点头道:“当真。”
沈鱼还道师父要把自己在山上留个几十年,如今骤然得其首肯下山,心中一阵砰砰乱跳,直欢喜得想要跳起来。
然她心中有疑,定了定神便问道:“师父为何突然让徒儿下山。”
鬼谷大仙拍了拍怀中的黄纹猫示意牠出门去。等那猫走了,方对沈鱼道:“你乃人鲛之子,天生气杂不纯,道身不稳。这些年来为师寻了许多法子来治你这病根子,近日始得了一条古方。”
沈鱼知这方子与自己性命攸关,也便凝神细听。
“从前有一白骨精,为着修得血肉之身便每日杀人,取心食之。这白骨精把人心食久了,不仅生了血肉,还吃出了些门道。”
“甚么门道?”
“那白骨精察觉若那人对她有情,吃得那人心便是事半功倍。”
沈鱼听得这“古方”,心念飞转,蓦地伸手掩了嘴说:“俺﹑我不吃人心。”
鬼谷大仙垂了眼道:“这事有亏功德,若非必要为师也不会教你如此。”
“这……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
鬼谷大仙闻言,拿了手边的茶碗,食指轻轻一弹,那茶碗立时生了裂纹。碗中茶水便从细缝中缓缓渗出。
“晈晈,这茶碗如你的道身,这茶水如同你的真气。若要把你这病根子治好,有两个法子。一是补完你的道身,二是调正你体内真气,”鬼谷大仙见沈鱼皱眉,又拨了碗中茶水道:“若这茶碗不放茶水,却来放糕点,便不怕碗上有裂纹了。”
沈鱼听了,想了想才道:“这……把茶水变成糕点似乎比修补茶碗要更难些。”
鬼谷大仙点了点头,“你既明白了,今日便下山去吧。待寻得对你倾心之人,再回来云梦。”
“可徒儿怎么知道何人倾心于我?”
“这世俗男子爱慕女子,不外乎花言巧语,或是表现得体贴关怀。你若遇上这样的人便传信予我,为师来试一试他对你是否真心。”
沈鱼听得这法子,心中并不情愿。只是难得师父主动放她下山,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如此,她面上便应了,想了会又问:“若是徒儿没遇上对我倾心之人——”岂不是不用回云梦了?
鬼谷大仙瞧她脸色便知她心意,嘴角一勾笑道:“你放心,晈晈长得这般好看,定然有人喜欢的。”
沈鱼闻言,心中暗忖:贪图美色,也算得上是倾心么?
然她正分神之际,又见鬼谷大仙向她招了招手。沈鱼应声,走到师父跟前。
待她走近了,鬼谷大仙方道:“你这番下山有几件事要谨记。第一,决不可予人知晓你鲛人的真身。”
沈鱼听了这第一件,想起宋渊,心中已是一跳。
鬼谷大仙接着又说:“第二,万不得已切莫动用真气。凭你现时的武功以及含光剑,想来也没有几个人为难得了你。第三,莫要再招惹道士。”
这一二三件,沈鱼上回下山全都犯了,她听得一阵心虚便只垂眼应了声是。
“还有……”鬼谷大仙说着,叹了一声,几不可闻:“不管那人面上待你多好,记着千万莫要动心。”
“徒儿知晓了。”
“你去收拾收拾,这便下山去吧。”鬼谷大仙说罢,却又喊了沈鱼回来身边,轻轻摸了摸她发髻道:“世途险恶,你千万小心。”
这七年来沈鱼日日念着要下山。如今蓦地得了师父首肯,心中却是一阵不舍。她想了想,上前拉了鬼谷大仙藏在玄色道袍下的一只素手,“徒儿长大了,师父莫要忧心。”
鬼谷大仙闻言,难得温柔一笑,“是,转眼就二十二年了,晈晈不是孩子了。”她说罢,推了推沈鱼的手,“别婆婆妈妈的了,去吧。”
沈鱼应了,朝鬼谷大仙正正经经地行了一礼,正式拜别师父方转身离去。她才步出鬼谷洞,便见那黄纹猫正卷在一大石上晒日头。沈鱼在牠身上碰多了软钉子,平常也不去逗牠的,这时却走到那猫儿跟前道:“坏东西,俺下山去啦。以后你便可以占着师父了,高兴坏了吧?”
那猫闻言抬眼,瞧着沈鱼一会,竟从石上跳下来走到她脚边,轻轻蹭了几下似是不舍。
沈鱼见状,低头小声道:“你以后好生陪着师父,莫教她太孤单。”
那猫兴许听明白了,喵了一声算是允了她。
沈鱼收拾停当,便离了云梦山朝密州而去。
这七年来,每逢她生辰之际便会想起那个答允在蓬莱等她的少年。却不知他是不是还在蓬莱,会不会生她的气,或者早已忘了有沈鱼这人了?
第18章 十八道士
沈鱼拜别了鬼谷大仙,独自上路,离开云梦约莫个多月后便到了密州附近。沈鱼多年未曾入世,这番下山却隐隐觉得世道与几年前有所不同。
这日她见天色渐晚,正想去前方的小镇寻间客栈入住,到了大街却见百姓聚拢,把街上来往处堵住。沈鱼见此,心下好奇,便凑前一看。然而那里围了几圈人,沈鱼虽听得声音却瞧不仔细。于是她足下一点便跃到了近处的屋檐上,如此方见被团团围住的是两个年轻道士以及一个中年汉子。沈鱼探首细看,始看清那两个道士的面貌。这两人一个生得浓眉大眼,面目方正。另一个皮肤白晢,面容俊朗,竟像个世家子弟一般。
那中年汉子扯了方脸道士的手臂不放,喊道:“你﹑你们这些臭道士把我女儿尸身藏在哪了?快把她还回来!”
那方脸道士长得一脸憨厚,被那汉子恶言相向也不着恼,尚且温言解释:“这……小道与师弟以为令千金遗体无人认领方送往义庄的,何来藏之一说?”
中年汉子听了还不愿放手,“我不信!我这好好的闺女就这样没了。人没了也没个清净,却被你们两个臭道士讹了去!你们﹑你们得赔我!”
这时旁边那个白面道士听得他言语不堪,怒极反笑:“阁下是想要怎生赔法?”
“自然是赔银子!”
坐在屋檐上的沈鱼闻言哦了一声,心忖:老坏蛋,原来想要银子。她边想着边从腰间的囊袋里掏了一粒花生,剥了壳后却把壳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想着这老坏蛋再口出恶言就要把他的臭嘴弹歪。
“那得赔多少?”白面道士问。
中年汉子听得马上应道:“一贯钱!”
白面道士闻言脸色不虞却还是伸手探向怀中,正要把钱袋拿出来时却有一个声音道:“师弟,不许给。”
沈鱼乍听之下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但又隐隐有些陌生。待抬眼看去,看清了来人面貌,她心中却是猛然一跳,指上一松,花生壳便落了在檐上。却说来人也是一个年青道士。这人长脸容,桃花眼,挺鼻薄唇,说不尽的风流俊俏——分明便是长大了的宋渊。
“……阿渊?”
在往密州的路上,沈鱼便想了许多。不知长大了的宋渊会是如何,又不知他是否还在蓬莱,更不知他有没有生气。此时沈鱼定定地看着宋渊,心中觉得他分明没变但又似是变了许多。沈鱼正想得出神,又听得宋渊道:“师弟胡涂了,该是我们收钱才是,怎么还要给人银钱?”
那汉子正打着如意算盘,见宋渊出言制止,上前便要拉宋渊衣领。只汉子人未靠前,喉头便被一物抵住。宋渊这下出手极快,沈鱼尚且能看分明,然而道上百姓却觉这道士武功高强,出手如电。
沈鱼见识了他这般身手,心中暗笑:倒是长进了啊。只她再细看,却见宋渊手中所持的非剑非棒,看着有些古怪。
汉子原来便是个泼皮无赖,素来欺软怕硬,这时见宋渊来势汹汹,气势顿时便矮了半截。
他想着,退了半步,大声嚷嚷道:“你们是想要人多欺人少吗?来啊,大家来看看大名鼎鼎的隐仙道士是怎么欺负咱们这些小老百姓的!”
宋渊闻言也收了手中兵器,笑着道:“欺负你?我们怎么欺负你了?昨日我与师兄弟路过镇外的池塘,见令千金沉塘自尽,遗体无人认领。原来想知会官府的,只彼时天色已晚方差人把令千金遗体送往义庄。如此,怎说得上是欺负?”
汉子听了,眼珠子骨碌一转,竟是扑的一声跪了在地上,扯了宋渊道袍下襬道:“我……我好命苦,辛苦多年才把这闰女拉扯大,她怎地这么狠心把为父抛了……道长心善,求你施舍些帛金,等我把闰女好生敛葬。”
那边厢沈鱼听得这汉子开口闭口都是银钱,分明把女儿当成摇钱树,便是死了也要多捞一笔。她心中恼怒,恨不得跳下去把他的脸打肿。
这时又听得宋渊说道:“你是想把令千金遗体接回去家中吗?”
汉子点头如捣蒜,“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我劝你还是莫把她接回家中。”
“为﹑为何?”
“昨日是癸已日,是为阴日。令千金又是沉塘而尽……况且……”
汉子看着宋渊脸色,心中骤然一阵害怕。
“况且令千金亡故时身上正穿了套红衣裳。”
原来人有三魂七魄。而活人的生魂属阳,朱色属火,亦为阳。故人死不以红衣敛葬,盖因死魂犹似生魂,乱了阴阳之故。
汉子听了这话,额上竟渗了些冷汗。宋渊见此,笑道:“令千金故去时约莫心中有怨,死后双目未闭,也不知她心中所恨何人?”
“这……这……”汉子身子一颤,不觉间已松了宋渊道袍下襬。
“此番相遇也是因缘,”宋渊说着从怀里掏了几张薄纸,掷到汉子跟前,“我给令千金置了口薄棺材,还烧了些脚尾纸(1),这些都是单子且权当是帛金吧。”
汉子抓了那些单子,口中嗫嚅几句,终是不敢作声悻悻然离去。原来围观的人见汉子走了也便陆续散开。
至于檐上的沈鱼见到宋渊这番作为,骤然感到宋渊真的长大了,再不是从前总喊她姐姐的小孩子。如此思来想去,沈鱼心中竟有些近乡情怯,生了种既想见又不敢见的微妙心思。她心中烦乱,托着腮叹了一声,终于还是悄悄地从檐上跃下,隐身而去。
-----
(1)脚尾纸:传说人死后灵魂会乘轿赴阴间。故须在脚尾供脚尾饭,脚尾灯并烧脚尾香与纸,供死者做盘缠。
第19章 十九仇人
原来沈鱼到这镇上是想寻家客栈入住的。然而这处地儿小,镇上竟只得一家客栈,且宋渊三师兄弟早已入住。沈鱼思前想后,觉着自己七年来杳无音讯,蓦地在宋渊跟前出现未免有些吓人。不若先差人予宋渊送个口讯,好教他心中有计较。是而这晚上她便随意在郊外宿了一夜。
翌日一早,沈鱼回到镇上先买了几样糕点,接着便往客栈去了。她在客栈外头等了一会,便见昨日那个方脸道士与白脸道士从楼上下来堂面用朝食,然而此番却未见宋渊人影。沈鱼好奇宋渊去向便藏了在客栈窗外,偷听这二人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