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沈鱼目送宋渊去了蓬莱观,在山上待了一会便也回到蓬莱镇的客栈里。她回到镇上时虽是天色尚早,然而她却未有寻常那玩乐兴致。沈鱼与宋渊虽然识得时日尚短,但这几日来却是形影不离。如今她骤然失了宋渊陪伴,再瞧着那些与他一道添置的玩意儿也觉得无甚兴味,便是往日吃得有滋有味的芙蓉糕如今放进嘴中也是味同嚼蜡。
到得傍晚,沈鱼也无意用膳,心中只想着不知蓬莱的道士有没有收宋渊为徒,更不知他们有没有欺负宋渊。然而她正沈思之际,却听得屋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她认得来人是宋渊,心中暗忖:莫非蓬莱不收宋渊,他眼下便回来了?思及此,她立时便起身去开门。房门一打开,沈鱼便见分别半日的宋渊站在眼前。
她心中一喜,便拉了他的手道:“你这么快便回来了?是不是蓬莱的道士不肯收你……不打紧,咱们再想法子就是了。”
宋渊见她误会了,与她一同落了座便交代起白日里在蓬莱观中的诸般事宜。末了,宋渊笑着道:“幸好今日临行前鱼姐姐教我换了身新衣裳,不然樊师兄也未必会把我错认成代州徐公子。”
沈鱼素来爱邀功,听了这话却只是嗯了一声,未有答话。
宋渊见此,便问道:“姐姐怎地不高兴了?”
这时沈鱼正懒懒地托着腮,也不看他,“俺高兴着呢。只是往后没你陪着,有些不习惯罢了。”
宋渊不妨她有此一说,待抬眼瞧着她被灯火映得微红的脸庞,心口竟是不由自主地一阵砰砰乱跳。他稳了稳心神,若无其事道:“待我在观中打探一番,再下山来陪你。”
沈鱼听了这话,果然高兴了几分,便笑着应道:“好,俺在山下等你。”
因宋渊回来时天色已晚,二人一道用了晚膳便各自洗漱休息了。
到得翌日,沈鱼一早起来,从客栈的窗户看向大街,便见街上已挂满了琉璃灯。好不容易捱到日落西沉,她便马上拉了宋渊到街上。此番灯会尚未开始,宋沈二人便商量着寻了家酒楼用膳,其间宋渊又与沈鱼说起蓬莱之事。
“姐姐,昨日我顺道打听了一番,原来然字辈的弟子也有二百来人。当中约莫一半是火居道士,并不住在蓬莱观中。”
沈鱼听得嗯了一声,“那么……你可有碰见与俺眉目相似之人?”
宋渊细细想了一番,便道:“未曾。只我不过去得半日光景,哪能识得全部然字辈师兄?”
沈鱼听罢哼哼两声,手上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肉丸子道:“说不定他正是个火居道士,已另娶了娘子,生了许多孩子呢。”
宋渊知她不快,便扯开话头道:“昨日在山上听师兄说,蓬莱镇的中秋灯会尚有花灯游街,届时还有许多少年少女会打扮成神仙模样。”
沈鱼爱热闹,听了便催着宋渊同她到街上占个好位子。然而二人一到了大街,她又被许多花灯迷了眼。宋渊陪着她挑拣了好一会儿,她才一手拿了盏莲花灯,另一手拿了盏兔子灯,问宋渊:“阿渊,你来瞧瞧哪盏更好看些?”
这时宋渊双手背在身后,正悄悄拿了一盏锦鲤灯笼,待要拿出来哄她却听到一个声音温温柔柔地喊道:“晈晈,你这番却叫为师好找。”
沈鱼听得这声音,手中一抖,原来握在手里的莲花灯便掉了在地上。宋渊看向来人,只见说话的竟是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女道士。这女道士生得眉目似画,婉约柔美,然而却穿着一身玄色道袍,有如一枝泼墨荷花。
宋渊待要开口问沈鱼,然而却被她挡了在身后。
“师父……来得好快。”
宋渊闻言,心中暗忖:这果然是姐姐的师父。她不是最恨道士么?怎么会打扮成一个女冠一般?
沈鱼师父走前,朝沈鱼背后的宋渊打量了一番,一时脸似寒霜,“你哪个生辰不是师父陪着的?玩够了,是时候回云梦。”
“俺﹑俺还不想回去。”
宋渊侧首看她,见她说话时咬着嘴唇,可见寻常对这师父便很是敬畏。
沈鱼师父听得,哼了一声,拿手上尘拂的后柄敲了敲沈鱼的头顶,“你下山都学了些甚么?为师有教过你这般说话么?”
宋渊见沈鱼被敲了脑袋,心中一急,便似往常般去拉了沈鱼的手。沈鱼师父见了,神色陡变,她手中尘拂一扬,宋渊手臂便是一阵剧痛。然而宋渊却兀自忍着,并未松开握着沈鱼的手。
沈鱼见得,大喊道:“师父莫要伤他!”
沈鱼师父冷笑一声,也不看宋渊,“晈晈,这是甚么人?竟叫你这般护着。”
第15章 十五等我
沈鱼被师父这般质问,一时垂了头,嗫嚅不语。
宋渊见了,却走上前去向沈鱼师父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在下宋渊,沈鱼姐姐是在下的救命恩人。”
沈鱼师父听了细眉一挑,却仍是不理宋渊,只对沈鱼道:“你救了他?”
沈鱼点了点头。
“也罢。”沈鱼师父说着扬了扬尘拂,“这也算功德一件。既无别事,这便随为师回去。”
宋渊听了这话,却是握紧了沈鱼的手。
沈鱼师父见得,霎时脸沈如水,拿了尘拂指着宋渊问:“你这手是不想要了吧?”她声音轻柔,眼波似水,然而开口说话却似细水凝霜,教人不寒而栗。
宋渊明知面前的美貌女冠是有五百年修为的蜘蛛精,心中也不是不怕的,然而要他放手却是说甚么也不情愿。
正在几人僵持之际,道旁卖花灯的见他们占着花灯又不买,心中已是不耐。他冷眼旁观一会,走到沈鱼身旁把地上的莲花灯捡了,气冲冲道:“买不买?不买还来。”卖花灯的走近了,这才看清几人面目。此时见得男的俊秀,女的清丽便忍不住多瞥了几眼。待看到沈鱼师父时,见她虽然貌美,但神色冷厉,心下不禁微惴,遂接过了宋沈二人手上的花灯便急急地走了。
沈鱼师父看着二人尚且牵着的手不禁皱了皱眉。只此处人多不好发作,便朝沈鱼扬首道:“跟我来。”
沈鱼瞧她脸色,终究没敢再拂逆其意,遂拉了宋渊的手便随她身后离了大街。三人渐行渐远,直走到一河边僻静之处才停了下来。宋渊此时看向河面,只见上游飘来了星星火光,正是祈愿水灯,远看宛如人间星河。宋渊知沈鱼没放过水灯,原来打算与她一道放的,如今……
宋渊正自分神之际,却听得沈鱼师父道:“我与我徒儿说话,你站在这作何?”
宋渊闻言,看向沈鱼,见她点了点头才松开她的手走到不远处等着。
沈鱼师父见他人虽走了,一双眼珠子却是盯着不放,便笑着与沈鱼道:“你救的这小子心眼儿多得很。”
沈鱼听得摇了摇头,“他是很好的。”
沈鱼师父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眼下还是个孩子,兴许有几分好,等他长大了便也不好了。”
沈鱼知她素来憎厌男子,也不与她争辩,只道:“他还是个孩子,可徒儿已经长大了,想下山玩玩也不成么?”
十五年华在五百岁的蜘蛛精心里不过一弹指,沈鱼这话也是托大。
“莫说你只得十五,你便是长到五十在为师眼中也是个孩子。”
沈鱼听得心里来气,挺了挺胸脯说:“俺﹑俺……我还是孩子么?”
沈鱼师父见了,又拿尘拂敲了敲沈鱼脑袋,“你在为师跟前少装疯卖傻。为师问你,你下山只为了玩玩,缘何来到密州?来到这蓬莱镇?”
沈鱼在师父跟前是绝不敢提甚么寻父的,便低了头不说话。
“你平时在山上胡闹也罢了。只你道身不稳,还到这阁皂山来,是不怕现了真身被那些臭道士捉去炼丹是吧?”
沈鱼知自己说不过她,想来想去最终只说道:“我不回去。”
因着今日是沈鱼生辰,沈鱼师父便比寻常耐着性子与她说话,这时听得她还说不回云梦,当下也便怒了。
“你就因为那孩子不回山上?”
沈鱼垂眼不答。
沈鱼师父冷眼瞧着她一会,说道:“你就不怕为师杀了他?”
那边厢宋渊看着二人说话,因隔得远,便只隐约看到二人神色。然而他见沈鱼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知事情不好。二人说了一会话,同时回首看他,这一看却把宋渊看得一阵紧张。未几,宋渊见沈鱼朝师父点了点头,然后又伸手往袖袋里搜索了一番。宋渊看着她翻了乾坤袋出来,一边翻找,一边走向他。
宋渊看着她走向自己的样子,心中蓦地升起了不好的念头。
待沈鱼走到他跟前,却见她眼角竟已是微红。
宋渊一时看得心慌意乱,想伸手摸摸她的眼角却是不敢,嘴中断断续续说道:“……莫哭﹑你莫哭。”要是在人前掉了珍珠可怎么办?
“俺要回云梦了。”沈鱼说着把一只锦囊塞进了宋渊手中,“你拿着。”
宋渊骤然听得这话,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也没心思看手里的是甚么,只颤着声问:“我们﹑我们……再也见不着了么?”
沈鱼轻轻摇了摇头,靠向他小声地说:“等有机会俺便来蓬莱找你,你去山上等我吧。”
这话蓦地如曙光一般照向宋渊,只他不敢表现太过,便学她一样小声地问:“真的?”
“真的,俺答应你。”沈鱼说着笑了笑,“俺之前没跟你说,今日是俺生辰……咱们都高兴些,你﹑你笑一个好么?”
此时宋渊手中无镜,也不知自个脸色有多难看。但他听得沈鱼这话,便也试着勾了勾唇角。
沈鱼见了他神色,叹了口气,“俺这便跟师父回去了。”
宋渊看着她,木然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方道:“姐姐路上小心。”
“你也是。”沈鱼说罢,终是背过身子向她师父走去。
宋渊瞧着沈鱼走了的背影,蓦地只觉这天大地大,如今真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了。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沈鱼,然而终究咬着嘴唇,没有作声。他立在原地瞧着沈鱼被师父拉着走了,心口像被人挖了一块般空荡荡。
此时沈鱼却骤然回了头,朝他贬了贬眼,又说了句话。二人虽隔得有些远,但宋渊却明了沈鱼说的话。
她说:“等我。”
第16章 十六七年
却说那日宋渊与张了性说好在山下过了中秋便上蓬莱。中秋后过了三日,张了性想起这事,便召了樊见纯来问宋渊是否到了蓬莱。樊见纯摇首答道未曾见过宋渊。张了性听得,沈吟半晌,便使了樊见纯带同弟子下山去寻宋渊。
这几个弟子在蓬莱镇寻了半天都未找着宋渊,最后还是樊见纯先在密州官道旁见着那穿着靛蓝袍子的少年身影。
樊见纯见了,心中一喜,朝那人影喊道:“宋师弟!”
宋渊听得,回头见是樊见纯,朝他微微颔首又别过了脸。
待樊见纯走到宋渊跟前,看清了他的模样,心中不觉一惊。此时的宋渊虽仍是那俊俏少年模样,然而脸色苍白﹑眼下带青,却是没了当日上山时的神采。
樊见纯见他神色似是彷徨,心中怜惜,便试探着问道:“师弟当日允了过得中秋便上阁皂,却是几日未曾见人。掌教心中牵挂,便命我等下山来寻师弟。师弟……你在这官道上作何?”
宋渊仿若未闻,过了一会才看向樊见纯道:“我在等人。”
樊见纯想起他说过下山是为了会友的,便问道:“是在等那送你来密州的朋友么?”
宋渊闻言点了点头。
樊见纯见得,挠了挠头,边想边道:“你们不是约了中秋见面么?这都过了三天了……要是你朋友不来了呢?”
宋渊听了这话,抬眼看他,眼里竟似有些恨。过了一会,他才捏了捏腰间的玉佩道:“她会来的。”
“那你﹑你打算等多久啊?”
宋渊也没个打算。临别前沈鱼教他上蓬莱等她,只他却想到沈鱼近不了蓬莱,要她真回来密州却怎么寻他?故而他便没有上山。这几日来,他有时在这官道上等,有时在客栈里等,晚上便到那大槐树下等,想着沈鱼也许会像那个晚上一样,突然便从树上跳下来,喊他傻子。
宋渊想着闭了眼,一时也觉着有些累了,“我多久都等得的。”
樊见纯心性纯善,年岁又比宋渊长,对宋渊便生了些护幼之情。他知道宋渊年幼无靠,此番见他又是失魂落魄的,纵未有掌教之命,也想着带宋渊回蓬莱。
只是他素来拙于言词,思来想去,叹了一息道:“师弟,你朋友要是有心找你,这小小蓬莱镇定能寻得着的。”他说着,拉了拉宋渊手臂,“趁着天色尚早,师弟便随我上山吧。”
宋渊这几日睡不稳﹑吃不好,被他一拉脚下竟有些不稳。只他知晓樊见纯一心为了自己,也不忍拒人于千里。他听了樊见纯的话,抬眼看天,果见烈日当空。方才他在道上站了一会也未觉日头猛烈,此时正眼一看,却感觉被照得一阵晕眩。
“师兄有所不知,她﹑她……”她是鲛人这话是决不能告诉别人的。宋渊顿了顿,未曾把话说完,陡然只觉眼前一黑,人便往后倒了下去。
宋渊醒来时人已在蓬莱观中。他刚睁眼不久,樊见纯便已推门而入。
他进得门来见宋渊转醒,人虽仍是半卧床上,脸色已是好了许多。他满脸欣喜,亲热地招呼宋渊道:“师弟醒得正是时候。我让人做了些饭食,你这便趁热吃了吧。”
宋渊被他一说,也觉饥肠辘辘,便不推拒。许是刚晕了一场,他甫下地便觉脚下虚浮,待站稳了便与樊见纯施了一礼道:“这番实在麻烦师兄了。”
樊见纯不好意思受他礼,挠了挠头道:“不麻烦﹑不麻烦。快过来吃饭。”
宋渊点了点头,落了座便开始用膳。
樊见纯却也不走,坐了在宋渊对面与他道:“你方才睡着的时候,掌教来看过你,给你把了脉。说道你这是郁结于心……师弟,你年纪轻轻的,怎地这么多伤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