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心中一凛,猜不透大皇子是何意,他低下了头,脑子里高速转动,迟了半晌,才道,“回殿下,当初臣虽惊恐交集,蒙陛下及时传唤,幸得脱身。期间经历也浑浑噩噩,再回想犹如一场梦,已经记不真切了。”
这便是和解的意思了。
卫青并没有想要讨好白锦便否认馆陶仗势害他,但却也表明了自己不打算追究的态度,和馆陶长公主相比,他区区一名嫔妾内弟,刚刚蒙陛下青眼,脱了骑奴贱籍,就算要追究,也是以卵击石,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所有人都好好地活着,过着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卫青已经很满足了。
白锦难得露出了一抹笑,稍纵即逝,他站起来,朝卫青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边上不大服气的霍去病,这甥舅俩,命都不咋好啊——“卫大人坦诚爽快,既如此,我也不能小气,卫大人,你且伸出手来。”
卫青不明所以,伸出了左手,白锦伸出像一小截玉箸似的食指,在他掌心虚虚划了几笔,随即往下一拍,一道光闪过,卫青的掌心,多了一颗米粒大的红痣。
“我送卫大人一个承诺,□□华富贵,可治病救人,可免死一人,以此为信。”
所有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人都惊呆了!
原来,朝里朝外暗暗流传大殿下乃神仙下凡,他们曾经以为是陈家在为大殿下正位东宫而造势,万万没想到,这离谱的传闻居然是真的!!
白锦和韩嫣离去后很久,凉亭里的几个人还犹如雕塑一般。
此时此刻,卫青姐弟俩心中都是万分庆幸,庆幸自己不曾怨愤,不曾忘形,不曾得寸进尺,否则,看大殿下对外家的维护,捏死他们还不是和捏死蝼蚁一般,陛下是绝对不可能为他们向大殿下问责的!
而此时的未央宫,刘彻虽不知道清晨药王殿发生的事,却知晓了千秋苑凉亭里事情的经过,尤其是那道突然出现的光,以及卫青掌心的痣。
刘彻一个人在未央宫里转来转去,等白锦迈着小八字步一晃一晃地进了未央宫书房,刘彻推开案上的书简,一把抱起白锦,把他杵到案上,拨拉着白锦陀螺似的转了几圈,仔仔细细地打量,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脸庞上,难得露出了一丝好奇和渴盼——
“锦儿,你当真是神仙转世?那你既已经觉醒了仙术,可有仙界的记忆?”
第56章 汉武寻仙 第十章
似乎一代一代帝王,无论年轻时多么英明神武,到了年老时,都逃不开求仙问道的该死定律,为此不惜大动干戈,耗费无数!
最后呢?一统六国的秦始皇,被徐福耍了;雄才伟略的刘彻,被栾大骗了。
也许是经历不同,出身环境不同,之前白锦完全理解不了他们的心态,他不知道历史上的刘彻是通过什么走上了迷信长生以至于被一些蝇营狗苟的小人欺骗的歧途,但眼前的刘彻,威严自信的脸庞上充满了好奇和探究,暂时却还没有流露出痴迷和狂热。
这一刻,白锦对自己之前的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就悟了——书上总说,帝王追求长生的过程,其实源自于内心不肯放下权力的欲望,而年轻时的刘彻,高度集权,横扫匈奴,权力的欲望达到了满足的顶点,他当然对长生不感兴趣。
只有当掌握的沙子透过指缝不停流失时,人才会产生恐慌,才渴望永恒不变。
想追求长生有什么错?
白锦如今走的修行之道,漫长而不知终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是追求长生的一种形态吗?追求真我,成就大道,这是上天赋予每个人的权利,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修行的根骨、悟性、毅力,以及机缘。
在这个社会发展尚未完全摆脱奴隶制烙印的古老时代,白锦是一个闯入者,就好像鲶鱼效应,他带来的修行之道,是这个世界的人们从未接触过的力量体系,更是这个世界的天道从未进化过的方向。
而被闯入者引申出一条新的进化之道的未来,这方天地到底会产生怎样的质变,就是一个未知数了,白锦隐隐约约有些感觉,若是能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缘,兴许,他的心境和修为能更上一层楼。
到那时候,也许刘彻的长生梦就不仅仅只是一个梦了。
但前提是,他不再是皇帝。
身为富有四海大权在握的帝王,也许比寻常人资源更丰富,渠道更宽广,可他本身的身份,就堵死了他的长生之路,一个永生不死的帝王,对于一方天道而言,是多么恐怖的漏洞!
没有任何天道法则会容忍这样的漏洞存在,要么,直接堵死,要么,直接弄死——至少,在白锦经历的几世中,传说有很多,却没有一人成功。
白锦一双大眼睛谴责地斜睨了刘彻一眼,随即跳下了书案,一本正经地道,“父皇,神仙下凡,那叫历劫,就是把人间的酸甜苦辣咸都狠狠尝一遍,通常过得都很惨,惨绝人寰,儿臣都投胎成您儿子了,大汉朝的长皇子,身份地位如此荣耀,那必然不是啊!”
刘彻被白锦这不是马屁的马屁一拍,顿时龙颜大悦,“阿锦说的有道理,如此看来,当神仙也没什么好的,我儿与其去做那虚无缥缈的神仙,倒不如踏踏实实地安享人间富贵!”
白锦定定地看了刘彻一眼——希望您老人家到晚霞夕阳红了,也能这么想。
刘彻抚摸着白锦头顶软软柔顺的发丝,语调低沉而柔和,他和白锦沟通时,已经习惯了这种温柔亲昵,极少摆出上对下的疏离姿态,“阿锦,比起这些所谓的神仙法术,朕更好奇的是,你似乎对卫仲卿颇有些另眼看待?你不怕你阿娘知道了,连你一起讨厌?”
“阿娘要讨厌也是讨厌您呀,跟姓卫的有什么关系?卫青首先是大汉的臣子,然后才是卫夫人的弟弟!只要他好好为大汉尽忠职守,遵守大汉律法,那就没有人能凭一己之私伤害他。”白锦毫不客气地拆台,冷冽犀利地道,“阿娘说过,她已经斩断了尘缘,您和卫夫人那点子事,她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不会再去伤害您的解语花,至于您想不想立卫夫人为后,是您的事,阿娘管不着,也不在乎了。您更不用顾虑我,我是无所谓的。”
今天见到卫子夫,白锦就发现了,卫子夫又有身孕了,面相中隐隐露出一丝即将成形的凰影,本来么,刘彻立卫子夫为后就推迟了三年,现在时机正好,卫子夫一生中最后一次登上后位的机会,再错过,此生就没有机会了。
白锦冷眼看去,刘彻正在立与不立之间动摇,若说完全没考虑到他的立场,他是不信的,无论刘彻对阿娇如何,但并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也无法否认刘彻对他的那份疼爱之情,但他更不愿意自己母子平白来担这份坏人命格的因果,卫子夫是否为后,对已出家修行的阿娇和即将离宫的他而言,其实毫无影响。
刘彻倒是从不高估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地位,不知道是不是在阿娇肚子里时听阿娇骂他骂得太多,阿锦一岁之前还知道朝他笑一笑,笑容天真无邪可爱,慢慢就越来越冷,越来越疏离了,明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但他愣是找不到变化如此之大的原因。
“你呀,被你阿娘影响了,该在意的不在意,”刘彻叹口气道,“嫡皇子和庶皇子身份天差地别,怎么能无所谓?此事朕自有计较,你就别管了,也别告诉你阿娘。既然你并不讨厌卫家,也很欣赏仲卿,那你看去病那孩子如何?”
白锦微微挑了挑修长秀气的眉毛,“父皇想干什么?”
刘彻笑了,“你不是大了么?该挑伴读啦,那小子性情开朗,聪□□黠,与你倒是个互补的性子,你若是不讨厌,以后就让他跟在你身边,好好培养,将来定能辅佐你做个左膀右臂,韩嫣毕竟年纪大了,与你也玩不到一起。”
守在门外的韩嫣被刘彻嫌弃的语调气得头发都差点竖了起来,真是当头棒喝——唉,这对父子可真难伺候,他如今简直里外不是人啊!!
白锦歪了歪头,让霍去病给他当伴读,辅佐他?
他听懂了刘彻的话,正因为听懂了,反而促使他下定了决心,他已经长大了,已经到了正式学习的年纪,这意味着他将要在宗亲大臣面前正式露面了,他若是再犹豫下去,局面也会越来越麻烦。
“父皇,我今天是来向你辞行的,临走前给您准备了一件礼物。”
第57章 汉武寻仙 第十一章
白锦伸出小手,在刘彻渐渐敛去笑意、肃穆惊骇的眼神中,一株迷你的植株再度从他的掌心钻了出来,这次,他没有及时收回,而是继续驱动灵力,那小小的植株慢慢长大,将四季浓缩为一瞬,浓绿刹那变成金黄,光芒一闪,植株消失了,一根金色的迷你玉米棒出现在刘彻面前。
“这是?”
刘彻的瞳孔猛烈地收缩了一下,他真的被吓到了!又惊又吓,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情绪交织——难道那些所谓的神仙天庭都是真的?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这是一种新的粮食作物,产量很高,不过,也许它就是来自于天上呢,我记忆里应该比这个更大更饱满才对,这个小多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高产,父皇敢不敢种种看?”
“阿锦……”你记忆是怎么回事?你说漏嘴了你知道吗?
刘彻盯着白锦,最终还是咽下了涌到嘴边的疑问,无论阿锦上辈子是仙还是神,是下凡来历劫还是干嘛,这辈子,就是他刘彻的儿子!
“新粮种兹事体大,朕暂时不会告诉任何人,”刘彻摸了摸白锦的头,“你说临走,是什么意思?你是朕的长子,等你成年了,朕给你一块封地,你再选择离京也不迟。现在你才多大?三寸丁的小模样,你出去朕和你阿娘如何放心?”
“我的修行出了问题,父皇,我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剥离我的情感,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阻止,我进阶越顺利,感情剥离的速度就越快,一直待在宫里,是无法改变现状的,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出去走走,东方老师也察觉了,他也很赞成我的决定。”
不知道这种变化是来自于药王诀的升级,还是本地天道的压制,但日渐与他修行的道背道而驰,他想搞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彻能说什么呢?如果不想儿子出事,他只能放手。
……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白锦只带着韩嫣,两人脱下了锦衣华服,换上了素白的布袍,跟着东方朔一道出了京。
东方朔并没有多交代什么,只是让白锦多走多看,白锦无可无不可,他几辈子看过的风景还少吗?虽然不明白东方朔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他也不急,三人一路沿着黄河向西北而行,来到了馆陶公主的封地,三人都没有亮出身份,而是在黄河堤坝旁寻了个民房住了下来。
东方朔神出鬼没,把两人安置在这里,让白锦多多观察黄河走势后,除了需要补给一些吃喝之物,就几乎不见踪影,而白锦便依照东方朔所说,朝出晚归,日日坐在岸边树顶,面对或汹涌或平缓的黄河水,整日不言不语。
韩嫣不明白这两人到底在干什么,但却明显感觉到,面对不说话的大殿下时,内心的恐惧和敬畏不知不觉又加剧了,甚至偶尔还会有种呼吸不过来的窒息感!
他不敢深想,每天尽心尽力地做好自己的事,便躲在一边,哪怕无聊到数树叶,也不敢打扰到大殿下一丝一毫。
立夏之后,某一天,东方朔和白锦同时感应到了什么。
天忽然变了,不再柔和明亮让人心旷神怡,而是风起云涌,透出压抑不详的灰黑色,如同巨大的罩布,笼罩在人们的头顶!
雨水终于倾盆而下,在人们绝望的祈求中,连下了七天七夜,日夜不停,悬于堤上的河床日漫三尺,冲刷着,推挤着,奔涌着,昼夜不停,终于压垮了摇摇欲坠的堤坝!
大自然的威力是如此恐怖,不可抗拒!雨水,河水混成一片,天地之间都是水,仿佛天塌了,地陷了,树木有的连根拔起,有的断裂倒下,房屋坍塌了,良田淹没了,一夜之间,黄河两岸的百姓就失去了家园,失去了活着的希望!
白锦暂居的小屋早就被冲毁得无影无踪,他站在门前一棵幸存的树冠之上,像一根淹没在水中的灰扑扑的小树枝,从头到脚都是水,蜿蜒着不停地往下滑落,他眼睁睁看着大坝轰然决堤,咆哮的黄龙,挣脱了所有束缚,畅快地冲上半空,又猛然俯冲,翻卷的浪头奔涌的浊水肆意侵蚀着良田房屋,少数来不及撤走的百姓转瞬就被卷得不知踪影,生死不知。
他的眼睛被脏水浸得生疼,不停地涌出液体,在这样的大自然灾难前,个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渺小到令人绝望,他打出去的法诀,发出去的灵力,不过只能阻断一息,完全不足以力挽狂澜!
天地之间,仿佛一瞬间就化为了炼狱。
“韩嫣,你去帮我做一些事。”
心底翻涌的情绪仿佛冲破了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枷锁,久违的,一股温热的暖流从他的上中下丹田中涌出,随着经脉四处游遍全身,瞬息便点亮了他眼底的星火,整个人,都仿佛“活”了过来!
白锦不再遮掩,在亲身经历的天灾面前,他再也无法把一条条挣扎求生的性命当做冰冷的数据看待,顾不上许多,双手一挥,一艘一艘蓝白相间的救生艇凭空出现在水上,铺满了这片水域,给这方昏黄暗沉的汪洋天地中带来了一片明亮而神奇的色彩!
等不及风停雨歇了,韩嫣冒雨叫来了当地的河道官员和驻军,这些官员和驻军武将这才知道当今大皇子居然在决堤的大坝上,眼前一黑,差点没瘫倒在地,这要是大殿下——当朝唯一一位皇子出了事,九族都不够陛下砍的啊,他们还不如直接跳到黄河里,死了干净!!
等听说大皇子殿下没事,只是需要他们出钱出力出人时,他们恨不得把自己也双手奉上,官帽是别想保住了,只求事后不被陛下追究罪名!
有当地官员驻军的配合,韩嫣又从幸存的百姓中挑选了善水识路的青壮,在他的组织下,乘着救生艇,分成四路开了出去,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所有受灾区跑一遍,能救多少人是多少人!
轻便快速、不需要人力摇橹的救生艇,就仿佛是陡然显现在人间的神迹,充满让人无法理解之余只能顶礼膜拜的强大力量,那蓝白相间的船身就仿佛是一面充满了治愈力量的旗帜,在滚滚水患中,给绝望的人群带来了生的希望,一个接一个、争分夺秒地捞出了无数受灾的百姓!
——虽然家没了,财产没了,粮食没了,但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而这些充满了温暖和希望的神迹,是大皇子殿下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