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衙役去向邻居打听这一家的事情,郁衣葵和展昭就先回了。
展昭身上沾了不少灰,十分狼狈,应当去洗个澡。而郁衣葵呢,她倒是想立刻验尸,只不过条件限制的太狠——
即使点上十几只蜡烛,屋内亮应当是亮的,就是烛火摇曳,不太好看清细节,只好明天一早起来再说。
元宵佳节,本不是加班的日子,然而事出突然,两条冤魂等着真相大白,也只好加班了。
衙役们估计是这样想的,不过加班狂魔郁衣葵倒是很无所谓——
横竖不加班她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她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得如此贫瘠的人。
她回去就睡了,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早早赶到了开封府,先把那成年女子的死因查明白了。
的确是钝器所伤。那钝器的形状,应该是块大石头,而且是块很沉重的大石头。
用大石头砸死人,石头上一定留下了血迹,昨夜元宵灯会,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若有人带着这样一块大石头出了屋舍的门,一定有人会看到,最起码,三百步一岗的潜火军是遍布汴京全程的,这样密布,断没有看不见的道理的。
所以那大石头应该还留在屋舍之内?
她快速回想,首先确定——屋舍前的小院子里是没有的。
那是在倒塌的屋子里?
她思索着,等着待会去现场的时候仔细看看。
正巧,就碰上了从武场出来的展昭。
他是个在正月里都起的奇早无比的神人,郁衣葵今天这么早是偶然,但展昭可是每日都这么早。
因着刚运动完,他穿的并不厚重,身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手上拿着一条毛巾子正擦着脖颈,看见郁衣葵迎面过来,他竟然还退了一步,避开了郁衣葵。
郁衣葵站定,歪着头用眼神表达了一个「你干嘛」的意思。
展昭接收的毫无障碍,解释道:“展某身上出了汗,不干净,郁姑娘见笑了。”
郁衣葵:“啊,没事,我打算去昨天的火场看一看,你去么?”
展昭亦有这个打算,便道:“可,烦请郁姑娘稍等片刻,展某去换身干净衣裳。”
郁衣葵点头,去门口等待。
正等着呢,就忽然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匆匆赶来,就要往开封府冲,门口的衙役眼疾手快的拦住,厉喝一声:“什么人!”
展昭正巧换上官服,从门口出来。
那男人看见展昭,忽然嚎啕大哭,跌倒在地,嘴中不断的喊着妻女的名字。
从他断断续续的哭诉中,众人了然:原来这就是昨天夜里被烧死妻女的男人。
郁衣葵双手抱胸,凉凉地想:嗯,这个哭的反应有点生硬了,装得不像。
第39章 24
——
判断一个人是真的悲伤还是假的悲伤,实际上很简单。
看他的眼睛、还有他的额头。
真正以极度悲伤的情绪引出的表情变化,是整体的,是从眼周的每一条皱纹、每一条面部肌肉的缩紧、放松里都能窥见的。
郁衣葵并非天才,她在学习微表情时,曾大量的看视频、照片,寻找相同的情绪在不同人脸上表现情况的相似之处。因为看得太多,所以可以分辩。
而这个男人的悲伤和哭嚎,怎么说呢……就是很……浮于表面,嘴巴长大、嘴角向下,从喉咙里发出沙哑地困兽之声。看似是很悲伤的,可是他的眼睛没动、额头上的肌肉也没动。
这是装的。
郁衣葵无声地叹息。
偶尔她也不太想看那些对她来说很普遍的人性幽微之处,昨天晚上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她甚至在想……
那对母女就算是被歹人入室杀死,也总好过死于亲密的亲人之手。
然而,有些事情的确不可能出乎意料。
她一点不显山露水的走过去,非常尽职尽责的去宽慰了那男人几句,那男人一听人宽慰,简直演得更起劲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郁衣葵:演一演得了,没完没了了还!
展昭亦皱眉。
他行走多年江湖,见过许多恶人遮遮掩掩,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敏锐的,一见这男子行事浮夸,不似出自真心,又回想起昨天晚上郁衣葵意味深长地说的「妻子死了,先怀疑丈夫」,心下便有了几分了然。
他亦是不动声色,只从地上将那人扶起,又好生宽慰了几句,令衙役带他去看尸首,又令一名小厮准备些热茶,给这位「苦主」压压惊。
郁衣葵说:“跟他谈谈?”
展昭道:“那是自然。”
于是,二人就与这男子聊了起来。
这男子的名字叫张关汉,汴京本地人,只是家里没什么钱,取得妻子亦是周边县的小户,姓顾。
张关汉与顾氏琴瑟和谐,育有一女,五岁,如今尚未取大名,乳名换做小小。
五岁的小女孩,未起大名,在这时代其实十分正常,小女孩的名字多以为叠字,等到了定亲写婚书的时候,家里的大人这才会为小女孩起个正式的姓名。
张小小……很可爱的名字,只是郁衣葵见到张小小的时候,她的脸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看不出小姑娘到底长得如何。
张关汉还犹在伤心,郁衣葵盯着他虚伪至极的脸,忽然问道:“开封府停着的那两局尸首,面目全非、身上衣物也烧的看不清原貌,张郎君就如此确定,那是你的女儿和妻子么?”
张关汉答道:“这位官爷……小人的女儿,小人还认不出来么?况且小小的手腕上挂的铃铛,是小人去年在元宵灯会上买来送给小小的……”
说着,又是一阵哽咽。
郁衣葵点点头,却没打算放过张关汉,继续咄咄逼人:“张郎君,昨夜元宵佳节,你不在家中陪着妻女,是去干什么了呢?”
张关汉道:“昨夜……昨夜去看灯了,看完灯,有几个有人相约一起喝酒,故而去酒楼喝酒,元宵节嘛……城里的人都要闹上一整夜的,故而我喝到今天早上,才知道家里出事了。”
他身上一股酒气,应当是没有胡说的。
展昭淡淡道:“元宵佳节,不带妻女一同看灯,反倒自己一个人去?”
张关汉缩涩了一下,有些讪讪地道:“小女……小女近日病了,不能出门。”
郁衣葵懒洋洋地问:“什么病?”
张关汉道:“是、是癫痫之症,近日发病严重,所以小人才用绳子将小女绑在凳子上,好叫她安静一些,谁知……谁知居然……”
他又哇哇大哭起来。
郁衣葵与展昭对视了一眼。
这倒是解释了为什么展昭发现那小女孩时,那小女孩是被绑在椅子上的。
郁衣葵冷笑了一声,面色不善地道:“女儿有癫痫,你就把她绑在椅子上,叫你老婆看着,然后自己一个人出去看花灯?好一个慈父。”
张关汉垂着头、抹着泪,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对郁衣葵这番讽刺是什么看法。
不过他估计也没有什么看法,男人一向都是被宽容的存在,如果女人没照顾好孩子,那是她「为母不慈」。如果一个父亲没照顾好孩子,那就是「人之常情」。
在封建的古代社会,这男人会有什么想法?会有什么后悔的么?不会有的。
展昭又问:“张小娘子既犯了癫痫之症,可有请过大夫?”
张关汉的表情忽然变得不情不愿起来,过了好半晌,才道:“内人请过。”
他看起来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
但展昭与郁衣葵是何人?在开封府,他们是官爷,而张关汉是民,他们既然要调查案件,张关汉只有配合的份儿。
于是郁衣葵道:“你好像很不情愿给女儿请大夫,是么?”
张关汉干笑:“那……那怎么可能呢,只是家中贫穷,拿不出那起子钱给那些江湖骗子。”
郁衣葵精准地抓住了重点:“大夫是江湖骗子?”
张关汉道:“难道这些个大夫治得了癫痫之症?拿着钱随意开些汤水,有什么用!”
郁衣葵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癫痫是有脑部神经元的异常放电形成的病症,即使在现代,仍有部分癫痫原因未知,也基本无法痊愈。更遑论古代?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张关汉说的,还真没什么问题。
不过郁衣葵总觉得他说的话有点奇怪,比如直接把大夫与江湖骗子等同起来,那种抵抗性的情绪……也实在太明显了。
又问了些他家里的情况,得知他的妻子顾氏小门小户,家道中落,嫁过来的时候,亦是没有多少嫁妆。
所以……他是为了图谋妻子嫁妆而杀人这一条应该也不能成立了。
任何案件都会有一个动机在,但这张关汉……
如果他真的用这么残忍的法子杀了自己的妻女,他的动机是什么呢?
展昭与郁衣葵又不轻不重的和张关汉聊了两句,宽慰了他片刻,又问他家中屋舍既然没了,可有地方居住,张关汉说是可以借宿在兄弟家中,这场问话就算是结束了。
问完张关汉之后,二人这才匆匆赶往张家的屋舍。
屋舍不准无关人等踏入半步,还保留着昨天完整的现场,屋舍已然烧塌,几个衙役们正在收拾,把那些塌下来的木梁木柱子都给清理干净,露出屋子里的情况来。
观察地面,可以观察出炭化的最严重的地方,这地方就应该是起火点了。
而这起火点……就在距离小女孩被绑的椅子不远处。
展昭看着这起火点,道:“这是那女子倒下的地方。”
郁衣葵:“所以那凶手,点着的根本就不是房子,就是那顾氏,然后才把房子点着。因为顾氏与张小小离得很近,所以张小小在之后被火点着。”
展昭点头:“应当是这样。”
郁衣葵道:“顾氏是被钝器击中,她那创口……钝器必然大而沉重……昨夜街上人那样多,真的没人看见么?”
展昭道:“今日衙役已经去附近四处查问,只是还没查到。”
郁衣葵道:“既然要杀人后焚尸,何不用刀、用匕首?这样杀完人点完火之后处理凶器还方便一些……用大石头砸死,难道是临时起意的杀人?”
她说完,自己又摇头:“不,不对,临时起意的杀人应该直接拽着顾氏的头发砸墙才符合道理。”
临时起意的杀人,自然是屋里有什么就用什么。可是这屋子里的东西同顾氏颅骨上的创口却都不吻合,所以这也不可能。
二人探查一番,又出来搜寻小院子,看看有没有什么拉下的东西,几个衙役正在门口,与几个来看热闹的邻居攀谈,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那邻居,简直就和郁衣葵的邻居贺娘子一样,是个心宽体胖且非常能说的女人,叭叭叭地说了一堆。
从顾氏与张关汉刚成亲的时候说起,又说这张关汉以前是个商人,也算有点小钱,只是后来认得了一堆狐朋狗友,性格变得古怪起来,生意也不好好做了,也不让家里的妻女和外人接触……
当然,他自己亦是变得很孤僻,除了那堆狐朋狗友,几乎是和别人不来往的。
就说他妻子顾氏,一年前害了严重的风寒,张关汉却拒不请医生,那顾氏最后可是趁着张关汉出门的时候,强撑着病体敲响了她的家门,苦苦哀求她救救她。
邻居不是坏人,于是在家里给顾氏熬药,偷偷给她送去,这样子几天过去,她的病情才有好转。
而今年,张关汉的女儿张小小突发癫痫,这张关汉竟也不请大夫,只把女儿绑在椅子上,自己扛过去算完,顾氏爱女心切,终于不顾张关汉的意愿,跑出去找了医生。
而第二天,张关汉的家里失火,张小小与顾氏双死。
第40章 25
——
张关汉性格孤僻、不肯给生病的妻女治病。
郁衣葵多问了一句:“那张关汉自己生病了,会找大夫治么?”
邻居与孤僻的张关汉也并不那么熟悉,只犹疑地道:“只听顾氏说过一二,这张关汉忌讳就医,自己生了病也是求神拜佛,不肯就医。”
郁衣葵:“求神拜佛?”
邻居道:“正是如此。”
郁衣葵:“他信佛?还是信的什么?”
很奇怪,因为中国人其实信的东西乱七八糟的,不太讲究什么纯洁的信仰,今天去大相国寺拜一拜求个姻缘,明天就可以跑去三清道观里去求别的什么。
可以说是一种「需求式信仰」了,能因为求神拜佛而连大夫都不看,实在是不太正常。
邻居为难地摇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张关汉又不爱请人去他家里,小人这也只是听顾氏说的。”
郁衣葵了然,放邻居走了。
张关汉家的屋舍被烧得七七八八,但仍能窥见一些家中摆设,神龛是绝对没有的,并且听邻居说,平日里也从不踏入佛寺或者道观。
那是信什么呢?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张关汉信的绝不是什么正常教派。
大宋朝匪患不绝,盗贼不止,为了打击治安问题。因此颁布「重法地法」,也就是说,同样的犯罪,在某些地方的判罚就会比其他地方重上许多,这样不是法子的法子,可以让人窥见大宋治安……实在是不怎么地。
另外一个除之不绝的社会问题,就是「杀人祭鬼」,各地卷宗之中,极端巫术层出不从,有人走在路上好好的,都会被捉去祭鬼,轻者一刀了结了算完,残忍的就比较五花八门了,什么割五官、把内脏掏出来、把人往油锅里下……实在是让人不忍细看。
在这样混乱的大背景之下,似乎可以推断出,张关汉杀妻女的动机,很有可能就是为了祭鬼。
但忌讳就医与烧死亲人,还是让郁衣葵觉得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