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衣葵对历史无甚了解,觉得处处都是新鲜。
唯一让她觉得很有亲切感的,是东都汴梁超高的房价——普通民宅的价格居然高达一千三百两白银!
果然不管哪个年代,首都的房价都一样让人望而却步。
但现在和以前不同的是,因为原主厉害的爹,郁衣葵已经荣誉升格为首都有房一族了——还带大院子!
这一天,她按照惯例,去寺东门大街的丁家素茶吃茶,点了一盅茶、一屉透花糍。
这透花糍是以糯米为皮,里头包着豆沙,点心师父会把豆沙捏成花型,这样包上糯米皮儿上蒸屉一蒸,糯皮儿半透,正好透出里头豆沙捏出的花型,所以称透花糍。
她坐在可以看到门外的位置,一口茶,一口糯糯的糍糕,一边观察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等观察的差不多了,就起身回家,回家的路上,又买了一些麻腐鸡皮、荔枝膏、姜辣萝卜、金丝党梅之类的小吃。
悠哉悠哉走到家门口,门口却围了一圈人。
一个衣衫褴褛地中年男人坐在她家门前,搓着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他是郁家老爷的远方亲戚,听见噩耗之后立刻赶来汴京,人生地不熟的,就为了给老哥哥上柱香。
不过他来了现在没地方住,所以侄女儿,叔叔暂时住你家行不行?
旁边还有个胖大姐——这大姐郁衣葵倒是认识,是租住在隔壁的租户,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只不过生意做的不大,还买不起汴京的房。
她穿的倒很是富贵,耳朵上吊着银耳坠。
胖大姐贺娘子眼睛尖得很,一眼就看到郁衣葵。
她一拍大腿,嗓门很大:“郁家小娘子!你回来啦?你家老叔叔来上门来啦!还不快把人家迎进去!你们家这门房可真犟的很!说什么不肯叫人先进去,你看像话么?像话么?”
那衣衫褴褛的中年人亲热地说:“你就是大哥的独女阿葵是吧!可怜的阿葵啊……快过来叫老叔叔看看。”
郁衣葵站着没动。
她冷淡地挑了一下眉毛:“你说你是远房亲戚你就是?路引拿出来看看。”
中年人脸色一变,讪讪道:“阿葵,你不记得我啦?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贺娘子也大声道:“是啊!郁家小娘子,你怎这么生分呢!你看看你老叔叔,这都可怜成啥样了!你不可怜他,我还可怜他呢!”
周围的人都说:“是啊!是啊!郁家小娘子怎么忒得狠心!”
郁衣葵斜眼瞥了一眼贺娘子:“你可怜他?”
贺娘子撇了撇嘴:“你看他这样子,谁见了不可怜!”
郁衣葵冷淡地笑了一下,忽然伸手用力一拽,把贺娘子挂在耳朵上的银耳坠直接拽下来了。她下手一点儿没收着,把贺娘子的耳朵眼都给扯出血了。
贺娘子尖叫一声,一把捂住了流血的耳朵,惊恐地看着郁衣葵。
郁衣葵随手把银耳坠扔到了中年男人身上:“贺娘子心疼你,还不谢谢贺娘子。”
周围围观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中年男人也呆住了,手里捏着耳坠子,瞪着眼睛看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
贺娘子尖叫:“郁家小娘子!你……你什么意思!你怎么敢!”
郁衣葵:“没什么意思,你还是赶快给耳朵眼上药去吧。”
说着,她转身进门去了。那老门房在郁衣葵进门之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门口的人们面面相觑,只有那贺娘子,捂着耳朵,气得脸都红了,指着郁家的门跺脚:“你们说说!你们说说!郁家这小娘皮怎么敢这么干!”
有人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贺娘子一转身,就看到一个身着绛红官服、头戴黑色官帽的青年男子,后头跟着个小捕快。
这男子长身玉立,脊背如青松一般挺得笔直,他身材修长,却并不瘦弱,反倒是有一种武人的英姿。
此人正是开封府四品御前带刀侍卫展昭展大人。
展昭此人,因为相貌英俊,身姿勃发,又时常巡街,在东都汴梁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城中光对展护卫芳心暗许的姑娘就有千二八百个。
而这胖大姐贺娘子,虽然已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一转头乍一见这张如沐春风般的脸,也瞬间噤了声,做淑女状。
贺娘子指着郁家的大门,轻跺一跺脚,道:“展大人,您……您看这郁家的小娘子……行事也太乖张了!”
展昭朝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叫她噤声,又温和道:“医馆就在对面,先去看看伤势,天气炎热,小伤也不可怠慢。”
贺娘子岂有不从之理?马上就乖乖去了。
展昭又俯身扶起了那中年男人,妥帖地道:“老丈请起,郁家姑娘骤然造此变故,行事不周也是人之常情,展某正好有事拜访郁家姑娘。届时定会劝她几句,还请老丈放心。”
中年男子连连称是。
展昭又道:“只是叫长辈吃闭门羹实在不敬,待会儿展某做东,请老丈于白樊楼吃席,席上必叫郁家姑娘当面与您致歉,您看如何?”
展昭一向乐于助人,汴京城人人都赞他好,说出这种话来倒是也很符合他的性格,那中年男人一听这话,顿时高兴起来,点着头道:“还是展大人周到!”
展昭勾唇一笑,又问:“只是不知白樊楼的菜可符合老丈胃口?决明兜子与虾蕈二菜,老丈中意哪一道?”
决明兜子,就是鲍鱼,白樊楼的鲍鱼鲜美无比。除了繁华的汴京,别的地方是见不到这菜的。
那中年男人咽了咽口水,忍不住说:“那还是决明兜子好,配上汤,鲜美得很!”
展昭微微一笑,搀着中年男子的手忽然一紧,对跟在自己身后的小捕快道:“先带回开封府去,等我回来审问。”
说着,便把他一把推了出去,小衙役眼疾手快,拿出绳子就把此人双手缚住了。
男人大惊失色:“展大人!展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展昭脸上敛去了笑容,他虽然温和,但毕竟是江湖里打杀过来的武人,这样冷下脸的时候,竟叫人没由来的心惊胆战。
展昭道:“你既是郁家的远方亲戚,从没来过汴京,又穷苦异常,怎么会对白樊楼的菜式如此清楚?”
男人一听这话,顿时满头大汗,想要出言分辩,又不知道怎么分辩。
展昭此刻没空听他喊冤,朝那小衙役摆了摆手,小衙役就拉着男人走远了。
他伸手扣响了郁家的大门,在拿出开封府的腰牌、讲明来意之后,老门房就放他进去了。
谁知郁家的姑娘居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展昭寻了一圈,这才在厨房找到了她。
她蹲在地上,好像在研究怎么生火煮粥。
展昭:“……”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郁衣葵郁姑娘在路上买的东西,非常困惑地想:她不是刚吃过么?怎么又开火?
第4章 04
——
而且,汴京人是没有在家里开火的习惯的。
汴京服务业发达,一条巷子里头就能有几十家卖饮食的店铺,从早到晚的开门吆喝,且价格十分低廉,饱饱吃上一顿,也不过十几文钱就够了。
所以,即使是在码头上干苦力的力夫,也习惯于上街买吃的。
更何况郁衣葵家里还很有钱,即使想在家吃,请个厨娘就是了,何必要自己动手生火?
展昭看了半天,忍不住说:“郁家姑娘,要点燃木柴,得叫底下的稻草先烧上一烧,你这样直接盖上去,只能把火压熄。”
背对着他的姑娘转头看他。
她是个很美的姑娘,但这种美丽却并不是健康和阳光的。她皮肤苍白,瞳仁漆黑,眼角有一颗小小的、闪着魅惑之光的泪痣;
她的表情冷冷淡淡的,又懒懒散散地勾着嘴角,叫人有一点点移不开视线。
这种苍白病态的美丽就好像一层一层朦胧又氤氲的雾霭,置身其中的时候会让人产生一种未知的危险。
展昭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这样气质的人,被那双眼睛盯着的时候,他甚至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结果就那么失神一秒钟,郁家的姑娘就已经凑近他了,她眯着眼,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这样近的距离,展昭几乎连她苍白脖颈下青紫色的血管都看得清,还有锁骨上的一颗小小的痣……
他一惊,下意识想要后退,又怕自己反应过度,叫姑娘家失了面子。于是只得僵在那里,侧过头非礼勿视。
郁衣葵眯着眼:“你耳朵红了,很热么?”
展昭浑身的肌肉都几乎在一瞬间收紧。
展昭如此正人君子,有生以来怕是也没盯着姑娘失神过几回,只此一回,就被人家抓了个现行,此刻心中怎能不窘迫?
他下意识的伸手要摸自己的后脖颈,正要说话,却听郁衣葵又道:“你要伸手摸后脖颈,这种强迫行为说明你很紧张……你紧张什么?”
展昭:“……”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是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最后还是默默的放下了。
他无奈地说道:“郁姑娘在看什么?”为什么要凑得这么近?
郁衣葵:“原来你在紧张这个?抱歉抱歉,我眼神有一点点不太好,想要观察别人的表情就只能凑近一点了。”
这倒是真的,原主是个很爱读书的小姑娘。但是因为常年在不明亮的灯光底下读书,让她有点轻度近视。
她轻飘飘地说着,往后退了几步,丝毫没有闺阁女子的羞涩感,展昭深呼了一口气,这才将心慢慢静了下来。
展昭自我介绍:“我乃开封府带刀护卫展昭,今日来找郁姑娘,是为了郁家二老之案。”
郁衣葵随意地唔了一声,并不太在意他所为之事,而是问:“开封府的人?那门口那个闲汉你带走没有?”
展昭挑了挑眉毛:“你知道他是个闲汉?”
闲汉一词,在汴京并不是指无所事事的男人,而是指那种在酒肆里头给客人跑腿的人。
这种人一般对汴京的吃喝玩乐非常熟悉,一看到酒楼中来了客人,比店小二还勤快,帮人跑腿买吃食买酒,或者是请歌伎来助兴,只为讨一点赏钱。
据他所致,这郁家姑娘在父母出事之前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是最近性情大变,日日出门溜达。
郁衣葵:“我在樊楼对面的茶铺坐了三天,一共见了三十四个以跑腿为生的闲汉,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但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朝客人讨要赏钱时,会搓着手说话。”
赏钱毕竟是一种可给可不给的东西,搓手是一种紧张、窘迫的下位者体现,也是讨要赏钱的一种暗示。
这动作已成为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所以郁衣葵一见那自称她叔叔的人,就知道此人一定是汴京城里的一个闲汉。
展昭听了她语气平平的叙述之后,不免暗自惊讶。
仅仅只是在樊楼周边看了几天,就能准确识别某一类人的行为特征……即使是多年的老捕快,也不一定能有这份恐怖的洞察力。
这郁家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偌大的郁家,如今只剩下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和一个年迈古怪的老门房。
郁家有钱,此时此刻,这郁家姑娘就好似在闹市中抱着金子的孩童一般,无数恶人已盯上了她,这闲汉,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看她没什么所谓的态度,展昭皱了一下眉,问:“既然你知道他是心怀不轨的闲汉,为何不报官处置?”
郁衣葵:“报不报官又有什么所谓?那闲汉后头肯定有人。”
展昭:“何以见得?”
郁衣葵:“就这么个笨蛋,连路引都不知道伪造一份,能想出冒充我家远方亲戚,坐在门口道德绑架的法子来?一定有人在背后支招呢。”
展昭皱眉,不太赞同:“既然如此,抓了此人才能问出幕后主使之人。”
郁衣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敢亲自下手的人都很谨慎,很怕自己暴露,幕后主使之人不会告诉这笨蛋闲汉自己的真实身份的,或许他还会让这闲汉以为,一切都是他自己灵机一动一动动。”
展昭沉吟片刻,道:“如果是这样,这幕后主使许是在酒楼吃酒时,故意给这闲汉透露你家的消息,才叫这闲汉起了心思。”
郁衣葵点点头:“是这样的,不过他一定要找合适的时机地点和身份,监视着这闲汉的行动,否则要是这闲汉得手了,他岂不是一场空?”
展昭:“是在郁家门口围观的那群人。”
郁衣葵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冷光:“必然是。”
那群围观群众里面,最跳脱的肯定是那胖大姐贺娘子,但展昭只略一思量,就道:“不是那贺娘子。”
郁衣葵:“能故意诱导他人犯罪的人,一定是善于隐藏的人,贺娘子咋咋呼呼的,明明和她没关系的事情都能把自己扯进去,的确不可能是她。”
但是贺娘子却是个造势的厉害人物,有她一吆喝,把不敬长辈的大帽子往郁衣葵头上一扣——
在这种道德困境之下,一般的小娘子估计还真拉不下脸不让人进门。
郁衣葵想了想:“贺娘子每日上午去他们家的铺子里呆一会儿,中午回来,日日如此,而那闲汉也恰好在贺娘子回来的时候坐在了我家门口。”
展昭:“幕后主使之人认识贺娘子,还熟悉她的行动,这是他故意安排的。”
郁衣葵:“哦吼,看来是我的邻居们呀。”
展昭就皱起了眉。
平日走在路上亲亲热热打招呼的邻居,心中却也包藏着贪婪的恶意,意图吞占孤女的财产。
她走在路上的时候,迎来的都是这样的目光么?
展昭的心就缩紧了一下,一种怜惜、同情的情绪在他心头升起,他想要说些宽慰之语。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抚她。
最后只能说:“小人作祟,郁姑娘千万小心,你家中只有一个老门房,防不了歹人,还是尽快请些护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