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犯了事。
这事大概就是在街头同人家逞强斗狠的时候,把人给弄伤了,可不巧,被他弄伤的人是新上任的县令的大公子。
这一下,家乡是呆不成了,李三狗卷了家里的钱,连夜跑了,后来阴差阳错的投奔了陷空岛卢家庄,在芦花荡上跑起了船。
他认识王二娘那会儿,王二娘刚死了丈夫,整日哭哭啼啼、惶惶不可终日。
李三狗趁机向她示好,没想到这王二娘,竟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得,他只稍稍对这女人好了些,她就死心塌地地要跟着他,再也不肯离开。
其实,李三狗是看不上王二娘的。
李三狗虽然满脸横肉,看上去像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但其实他年纪并不大,只有二十来岁。但王二娘的儿子却都已十三岁了,真真是半老徐娘。
有人说,男人是专情的,永远只喜欢十八岁的少女。
这话虽然不完全对,但打击百分之八十的男人,是绝对精准的。
李三狗也不例外,所以,他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会嫌弃一个快三十的女人,实在是很符合男人的心理。
但,王二娘生得清秀可人、一哭起来,那是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真真是个妩媚动人的半老徐娘。
而且,李三狗也找不到更好的女人了。
芦花荡上到了适婚年纪的女孩子们,大都会选择本地人,知根知底的,李三狗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落魄户,谁人看得上?
而王二娘就不一样了,她急于找一个能给她「遮风挡雨」的男人。而且最妙的是,她娘家人都死绝了,一个能给她撑腰的都没有。
多种原因之下,李三狗最后还是娶了王二娘,成亲之后,这王二娘果然也百依百顺,对他喝花酒、睡花娘的行为。
虽然心中不喜,却从不敢不依着,只是背着他偷偷地哭。李三狗心里爽得开了花,对待王二娘就像对待奴婢仆人一样,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但王二娘是有儿子的,这儿子还已十二三岁了,还健壮得像头小牛。
王二娘虽然懦弱无能,但她的儿子刘季却是个有主意的,见母亲如此受辱,怒不可赦,几次与李三狗起了口角。后来又与李三狗打过一架。
而王二娘呢,儿子为了自己与丈夫打架,她却只知道哭天抢地,凄厉地控诉儿子让自己「家宅不宁,不得安生」。
听到这样的话,刘季心灰意冷,冲出家门。
李三狗就把怒气发泄在了王二娘的身上。
可王二娘呢,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仍然觉得,丈夫是能为她「遮风挡雨」的。
其实她是一个很愚蠢的女人,虽然说这年头孤儿寡母实在不好过。可是她的儿子已经十三岁了,再过几年就要成丁了!
刘季又孝顺母亲,体格又好,还是个上进的。即使王二娘立不起来,可她只需要撑过这几年,往后依靠儿子就行了。
可她偏偏就不明白!她从前同刘季的父亲在一起时,受尽了庇护,丈夫死了之后,她立刻就感觉到了众人的刁难和生活的艰辛,这些东西叫她慌了神,慌不择路的要去找「另一个避风港」。
而她找到的避风港,就是李三狗。
李三狗对她打骂侮辱,叫她受尽了屈辱。可是他的确叫她远离了外界的风刀霜剑。所以,她宁愿挨打,也不愿意离开李三狗。
这是一个精神上的弱者。
而李三狗,则是一个烂人。
他被刘季这样一个十三岁的小儿打了,比天还高的自尊心自然让他怀恨在心,出去吃酒的时候也不住的骂,后来他又忽然想到,若是让刘季这小子长大了,他的日子可还好过?
他是继父,又不是亲爹,刘季对他又厌恶至极,若真让刘季长大,让刘季长大……
不行!此子绝不能留!
这年头在李三狗心里一直盘旋着,直到有一天吃了酒,壮了胆,李三狗回了家,看见躺在榻上睡觉的刘季,忽然恶从心中起,上去伸手就扼住了刘季的脖子!
刘季骤然睁眼,拼命挣扎,一拳击中了李三狗的胸,王二娘整个人都吓呆了,坐在哪里,呆呆地动也不动。
刘季痛苦的用气音喊:“娘!娘!”
李三狗厉喝一声:“臭婆娘,还不过来帮忙!”
王二娘的眼泪嗒叭嗒叭的往下掉,刘季挣扎着,脸色狰狞,王二娘期期艾艾地过来,神色哀哀地看着儿子青紫色的面孔,然后帮着李三狗,摁住了儿子的胳膊。
刘季忽然放声大哭。
他的脖子被摁住,即使哭,也哭不出多大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是大漠的风在吹着沙子,尖锐而绝望。
刘季的手忽然垂了下来,他的眼还睁着,他没死,他只是放弃了挣扎。
在最后的最后,他看着母亲摁住自己肩膀的手,留下了两行眼泪,然后就咽了气。
王二娘甚至都不敢看他。
刘季死了之后,李三狗的酒也醒了。他开始后怕,因为卢家庄的五兄弟,最恨这样的事,这事情若是被他们知道了,自己难保能不能活。
而王二娘则又坐在床头垂泪。
李三狗看的窝火,忽然反水一掌,将王二娘掴了出去,王二娘被掴得倒在了榻上,李三狗厉声道:“哭什么哭,丧气娘们!”
王二娘哭哭啼啼,却不敢再发出声音。
枯坐了大半夜,李三狗才想起,陷空岛上,有一处机关石洞,长期荒无人见,若是把刘季拖出去扔到那里去,再跟周围的人说他去对岸去了,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瞬间浑身轻松了。
浑身轻松下来,他忽然觉得身上疼得厉害,脱衣服一看,左臂上被刘季留下一个乌黑乌黑的五指印,胸口被捶了结结实实的一拳,也留下了淤青痕迹。
李三狗看着死在床榻上的刘季,又看了看自己那整日哭哭啼啼的丧门星。
顿时恶从心中起,翻出了自己那把砍肉的刀,塞给王二娘,硬逼着她把刘季的右臂给砍下来。
王二娘简直吓得魂儿都要飞了,拼命的拒绝着,又被李三狗结结实实的揍了一顿,这才拿起了砍刀,一刀一哭,用十几刀,把自己亲生儿子的右臂给砍下来了。
李三狗吃完酒回家乃是傍晚,而王二娘砍下刘季手臂的时候,已经过去四个时辰了,也就是八个小时。所以没什么血飞溅而出,刘季身上的衣裳也没沾到血。
然后,这二人又把刘季的尸首扔到了机关石洞里头去,只是那条被砍下的右胳膊不慎掉了,又黑天瞎火看不清楚,二人只得匆匆走了。
有意思的是,王二娘后来,竟然还时常提起刘季被杀的事情。
她说自己为了丈夫,宁愿把亲生儿子杀了,所以,你忍心不对我好么?你忍心……还出去吃花酒睡花娘么?
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刘季的死并不涉及什么阴谋,只是因为两个毫无人性的成年人没有意义的恶。
李三狗逞强斗狠,对一个敢于与他作对的小孩子恨之入骨,而那王二娘呢?
一个精神上的弱者,在再嫁之后,完全变成了丈夫言听计从的奴隶,甚至为了丈夫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还那这件事去向丈夫邀功!
她又不是皇帝的妃子!如果是皇帝的妃子,为了换取无上权力杀人,那还起码能说她得到了点什么。
可李三狗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二流子!浑人!帮着这样的人杀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她可真有出息!
刘季最后放弃挣扎,也是因为王二娘的举动让他万念俱灰,没了求生的意志。
多讽刺的事情,爱着母亲的儿子,和杀了儿子的母亲。
王二娘瘫坐在地,浑身冰冷,又开始嗒叭嗒叭的掉眼泪了,她哭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很漂亮,就像琼瑶剧里美丽的女主角一样。
眼泪是女人的武器。
女人的武器当然是有很多种的,聪明的大脑、坚韧的性格、不服输的精神……
但对于古代的女性来说,这些美好的品格往往是被忽略的,所有人都在束缚女性。所以郁衣葵理解那些用眼泪当武器的女人。
为了自己过的好,哭一哭、卖一卖色相,根本不是什么值得苛责的事情。
可是为了获取丈夫的欢心,甚至愿意去杀死自己的亲儿子,之后还拿这件事去邀功的女人,就实在是不可原谅了。
而她竟然还哭!她有什么脸哭!
郁衣葵冷冰冰地对她道:“王二娘,你现在是为谁而哭呢?”
第56章 11
——
王二娘为谁而哭呢?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谁而哭。
为惨死的刘季?不,她能用刘季的死去同丈夫李三狗邀功,就证明她并不爱刘季。
为丈夫李三狗?不,也不是,她其实根本也不爱李三狗,她只是爱一个「遮风挡雨」的棚子而已,她一辈子都没立起来过,也不想立起来,所以在前夫死了之后,才这么急着找一个新丈夫。
她的两个丈夫,前一个温文守礼,待她很好,后一个却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这样的对比如此明显,王二娘自己也时常怀念温柔的前夫。
她这一生,除了服从,什么也没学会。所以嫁都嫁了,她只能服从。
这眼泪更像是流给自己的,她叹自己命苦,叹自己摊上这样一个男人,到头来,儿子死了,丈夫杀人了,连自己,也陷入如今这种地步,连活也活不成了。
想到这里,王二娘悲从心中起,哭得竟愈发的惨痛了起来。
郁衣葵冷眼看着她哭,忽嘲讽似得勾了勾嘴角,道:“你哭你自己?”
王二娘身子一缩,并不敢答话。
郁衣葵看着她这幅软弱的模样,忽然道:“我认识一个女人,她姓孙。”
王二娘双眼迷蒙,有些不解,不明白她忽然说这个干什么。
郁衣葵继续道:“这位孙娘子的丈夫,最喜爱折磨于她,令她与娘家疏远,又时常逼得她崩溃不已,并告诉街坊邻居,说她是个疯女人,让她与外界完全孤立。”
“可是她逃出来了,她不仅逃出来了,还与她的丈夫和离,自己开了调香的铺子,如今已在汴京小有名气了。”
这是孙婉君的故事。
王二娘仍是不解,但一双纤纤玉手却绞紧了自己的腰带。
郁衣葵又道:“我还认识一个女子,她姓白,这位白娘子更凄惨,自小被卖,倒手了几次,最后被人打到痴傻,却也没有放弃逃出来,更没有放弃让害过她的人偿命。”
“她最终成功了,让所有害过她的人,包括那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全都拉下来去砍了头。”
“还有一位黄娘子,她也是与那白娘子一道儿被卖的女人,后来寻回了亲人,亲人却不能接她回家,她不害怕,去那开封府里做了厨娘,又去学起了验尸的法子,发誓要当个女仵作。”
王二娘听着听着,忍不住道:“不……不……不可能的。”
郁衣葵平静地问:“什么不可能?”
王二娘忽然激动起来,道:“这世上的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那……那孙娘子,怎么可以与夫君和离?好没妇道的人!还有那白娘子,黄娘子,既已被卖了几遭,清白早没了,为何不自缢,为何还有脸面活着!
你这位大爷,不要骗我,我们女人……我们女人本就是这样柔弱的,夫君纵然有千错万错,我们又能怎么办?”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说大家都做不到,就好比男人嫖女人,分辩起来,就说什么天下的男人都这样,他只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再比如女人,自己立不起来,哭哭啼啼软软弱弱,还偏要说女人都这样。自己开不好车,就非要说女人家都不会开车。
这王二娘,也正是这种女人。
郁衣葵不与她争辩,只是淡淡道:“我也是女人。”
王二娘愣住了。
郁衣葵的声音并不柔媚,而是带着一点冷意的声音,再加上她身着男装,又大大方方的坐在两个男人中间。
所以王二娘一直都是「大爷、大爷」的叫,根本没想过她有可能是个……女人……
她怪没怪过自己如今的生活,当然是怪过的。可每当她悲苦之时,总是告诉自己,女人都是这样的,女人就是生来要忍受这些的……
可……
可这个女人,她为什么可以和男人一样的活!
这句话一出来,简直让王二娘惊得要命,她连女人敢和离都不肯相信,如今面前站着一个女人,跟男人一样的抛头露面,如此大的派头……她哪里能不惊?
王二娘尖叫道:“不……不可能!不可能!女人怎么能……女人怎么能!”
郁衣葵讽刺般的笑了笑。
王二娘麻木的过了一辈子,临了,却被郁衣葵毫不留情的掀开了遮羞布。
女人在这世道的确是艰难的,可即使在这不大的生存空间之中,也没有几个人,会做出这种事情。
郁衣葵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瘫坐在地上的王二娘。
她的手腕与展昭的手腕连在一起,所以展昭自然也一同下来了。
王二娘这才看见,二人的手腕,被一根金黄色的绳索连住,那男人英武逼人,眉目之间却是温润如美玉一般,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良配。
王二娘自己嫁了个浑人,受尽了苦难,此刻见到这样的男子,又看见二人举止亲密,心里竟越发的悲愤、嫉妒,只道自己若是再嫁个这样的人物,哪里还会落得今天这地步。
王二娘的眼泪嗒叭嗒叭的落下,酸道:“你有如意郎君,才能活的如此恣意!我不比你,我命苦……”
事到如今,她还不知反省,只说自己命苦,选错了夫君。
人性就是这样,不肯反省自己的人,怎么样都是不肯反省的,他们只会一味的把错误往外推,不是自己的错,只是自己太倒霉,不是自己的错,只是自己嫁错了人。
郁衣葵懒得理她,只是问白玉堂:“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呢?”
白玉堂的目光冷冷扫过瘫在地上的二人,道:“我们卢家庄的规矩简单,直接杀了便是,不过今天既然有你们官府人在,你们看怎么办吧,省的说五爷我滥杀。”
郁衣葵道:“合谋杀人,送官去也是斩立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