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原临也:“……”
作为一名优秀的情报贩子,对于织田深雪的“个性”以及性格的变化,他当然了解过。
但是了解归了解,当他随意的试探,得到了符合自己预期的结果之后……他却依然愣了几秒。
就像有人偶尔会随手投喂一只流浪动物,却从来没打算收养对方。某天他突然发现这只动物找到了宿主,却完全不为她感到高兴。
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却找不到本该存在的,观察人类的乐趣了。
于是最后他说:“还有,小深。作为曾经邻居的照顾,免费送你一条情报吧——想要像过去那样保护周围的人,最好尽快重新面对你的能力。”
说完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之后,青年抬脚走进了电梯,并且按下了一楼的按钮。
在电梯门关上之前,织田深雪和轰焦冻走了出去。两秒之后,金属的大门从两侧收拢过来。
那双暗红的眼睛在门后与他们对视,然后闭合成一条严密的线。
“你的朋友?”轰焦冻问。
织田深雪点点头,又不太利索的摇摇头:“一个骗子。”
于是轰焦冻陷入了沉思。
小伙伴不再说话,少女也就跳过了这个话题。直到两人沿着走廊一路过去,走到轰冷住的那间病房之前,轰焦冻突然说:
“下次我见到他,要不要揍他一拳?人渣不值得你在意。像你上次那个男朋友,看起来就比这个好一些。”
织田深雪:“……”
织田深雪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她脑中瞬间万雷齐发,僵在原地足有半分钟,最后还是说:
“他没骗我感情啦,是邻居。之前装成女孩子的样子,我差点把他当闺蜜了,所以很生气。”
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他当时就进医院了,现在想想也未必真的是阑尾炎……没准就是被谁揍的。而且都没人去看他,看到他那么惨我就觉得还行。”
这次轮到轰焦冻反应不过来,鸳鸯色的眼睛里是大大的困惑。最后终于露出了一副恍然的表情,仿佛在说“原来还有这种操作”。
织田深雪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头,敲了敲身边的门。
轰冷病房的门。
织田深雪想象过轰冷的模样,或者说在到这里之前,轰焦冻已经给她发过一张照片。
但是见到真人的时候,她还是突然想——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啊。
轰焦冻是家中的幼子,轰冷生下他的时候已经超过了二十五岁。然而那个女人站在病床与走道之间,微笑着看过来的时候,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
她有着和织田深雪一样的雪白长发,一样烟灰色的眼睛。这样的颜色同样延续在轰焦冻身上,占据了他体内基因的一半。
当这三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如果这里存在第四个“外人”,或许会由衷的感慨——
血缘,真的是一种非常奇特,而又非常美丽的东西。
“我可以叫你深雪吗?”女人有些小心地问。看到少女点点头之后,她的目光更加柔软了下来,就像春天融化了的溪水。
轰冷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并没有提到那些会让人触景生情的人和事。织田深雪最初有些紧张,但在一段时间的聊天之后,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
她想,到底是怎样的人渣,才会让这样一位女性,最终沉沦进那样的结局之中?
对于轰家过去的故事,轰焦冻并没有说的太详细,但也足以让织田深雪感到气愤了。那种情绪无关亲缘,是任何一个三观和良知处在平均线上的人,都能感同的东西。
而那并不需要身受。
但他们并没有聊这个,只是像很普通的探望长辈一样,谈论记忆中的趣事、校园和日常生活。后来轰冷说到了闲院遥,对织田深雪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去旁边的抽屉里拿了什么。
织田深雪看了轰焦冻一眼,后者的表情完全不意外。
于是在十几秒之后,织田深雪看到了一套相册。
这种类似的塑料套壳本,随着电子摄影的不断发展,现在几乎只有几十年前的老照片还存着。而轰冷手上的那本是全新的,而她打开之后,里面的照片色调新旧不一,光泽却很鲜明。
“这张照片,就是阿遥和那个人发过来的。”没有等少女提问,轰冷就翻到了开头的一页,指着最上面的一幅说,“抱歉,我希望能多找一些照片给你,但我在那几年……和阿遥的联系很少。”
她脸上的笑容变淡,神情显得有些恍惚。但很快就回过神来,重新看向了面前的少女。
织田深雪低下头,望着那张特意放大的照片。
那甚至不是什么正经的合照,更像是十几年前流行的大头贴。只是拍到了人的胸口网上,图片勉强有巴掌那么大。
上面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女方看起来甚至不到二十岁。因此她和织田深雪格外相似,透过那被时光模糊了痕迹的定格,就像是另一个时代的织田深雪。
她是闲院遥。
而站在她身边的,不知道姓名的男人,拥有一头相似的淡色短发。照片侧面的光线正好反白了他的表情,除了五官端正的轮廓之外,整张照片最清晰的部分,是那双温柔的、大概是灰褐色的眼睛。
似乎很相似,但又像是纯粹的陌生人。
织田深雪的手在照片的表面停留了一瞬,然后慢慢地移开。她试探着翻过这一页,之后映入眼帘的第一张,是个圆滚滚胖嘟嘟、坐在婴儿车里的小女童。
女童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盯着镜头之外的方向。小车外的边框搭着一双手,穿着粉白色蓬蓬裙、看起来十岁左右的白发女孩,正试图把一只手伸进去。
“这是我十岁的照片,上面的阿遥刚满六个月。”轰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看右边这张,是阿遥十岁的时候——是不是很像?就像是双胞胎一样。”
“不过阿遥的性格和我一点都不像,也幸好……算了,没什么可假设的。”
初生的婴儿,年幼的女孩,青涩的少女,成熟的女人。
织田深雪翻过那些薄页,看到那些越来越清晰鲜艳的照片。同时从塑面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新生,懵懂,挣扎,沉沦,或蜕变。
这似乎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过去,必须选择的未来。她们曾经站在那里,曾经走过那些地方,然后微笑着回过头。
织田深雪突然觉得,她的眼睛进了什么东西。
……
……
“以后……冷姨有什么打算吗?”
两人从医院里出来,织田深雪询问身边的少年。这几年轰冷的情绪早就稳定了,但是很显然,从头到尾,她都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这是作为一份“礼物”的悲哀。
当织田深雪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也突然理解了——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究竟为何会选择私奔这种冒进的方式,从那个家族中逃出来。
同样是选择而已。在那个时候,她们所拥有的权利,也只有这种程度的“选择”。
轰焦冻沉默了一会儿:“等我毕业之后,会接妈妈出来的,我来照顾她。或许哥哥姐姐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该继续、或者是被迫——回到所谓的‘家里’去了。”
真是温柔的想法啊……带着理所当然的,少年式的决断。
“冷姨的个性,是‘冰’吧。”织田深雪想了想,“距离你毕业还有两年,焦冻君有没有问过冷姨,在这两年考虑学点什么东西?”
对于织田深雪自然的更换了称呼,轰焦冻稍稍愣了一下。接着他反应过来她的话,表情有些呆。
这表情实在此地无银三百两,织田深雪叹了口气,模仿着老教师的语气说:“轰同学,轰君,焦冻君——你不会和你爸爸一样吧?”
“才不……”轰焦冻下意识地说,然而在半个词蹦出来之后,他又怔怔的停住了。
“嗡嗡。”
轰焦冻陷入了思索,织田深雪正盯着他看,于是两人不知不觉在路边停下。当织田深雪感觉到隐约的震动时,过了几秒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她从包里摸出东西,打开看了一眼:是织田作之助的短信。
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字,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址。
少女的表情微微一变。
这种发信的方式……是他们曾经约定好的,代表某种特定的意义。
‘小概率存在未知危险,定位联系’。
第62章
织田深雪走上公交车,依然盯着自己的手机。
界面上没什么别的东西,就是织田作之助给她发的那条消息。
早在两周之前,幸介就不太高兴的告诉织田作之助,今天下午要开家长会。
不高兴是正常的,毕竟他这回比上次退步了十八名。
也就是在织田家,才没揍他到屁股开花。
从过去的经验来说,家长会通常开到下午四五点,而织田作之助的短信在四点整发过来。织田深雪不知道是提前结束了,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打算先去市场买条鱼。这是今早出门前就说好的,晚上家里吃鱼。
就算明天世界毁灭了,也不能放弃今天的晚餐。
除此之外,织田深雪随手查了下位置。发现织田作之助留的地址附近,就是一家口碑不错的生鲜超市。
买完鱼之后,她打算顺便……去找自家老父亲一趟。
按照他们过去的约定,这种情况并不需要少女去帮忙。不过说好奇也好,自以为是也罢,织田深雪对自己现在的武力值,还是有点把握的。
如果对方真的遇上什么难题,她还能帮着解决一二。
当然,按照过去的经验来说,出事的概率并不高,织田作之助可能只是惯例发了个消息。
等织田深雪提着三斤的活鱼从超市出来,抬头看看外面浓重的乌云。手机一直没有收到新的消息,看来暂时没什么问题。
少女在原地考虑了一下,折回超市买了把伞。
她今天的运气不错,日用品正在做促销活动,雨伞买一赠一。赠品是把碎花的女式伞,看上去俗的一言难尽。
织田深雪想了想,除了家里还不到十岁的那几个小屁孩,就只有她自己能用了。
一只手提着鱼,她懒得把伞塞进包里,一路提着就朝导航上的终点走去。拐进一条有些偏僻的小巷之后,少女发现……
这是一家酒吧。
作为一个未成年人,织田深雪和少数同龄人一样,来过这种地方。
还不止一次。
排除她十岁那年,曾经在“书”中见过、却被“书”的力量彻底抹消的那段记忆,织田深雪第一次去酒吧,大概在初中毕业前后。
当时她参加一次网友的线下聚会,地点在距离侦探社不到五十米的一家清吧。
正常的十几岁女孩,当然不可能这么没有警惕心。但作为一个捡陌生人捡了三年多的美少女,织田深雪很难不觉得世界和平生活安逸。
加上当时与谢野晶子擦着刀提出全程陪同,织田作之助没有再说什么。
那天的见面会还算顺利,要说织田深雪有什么遗憾,就是和她最有话题的几个网友,都在出发前后遭遇了临时加班。
而那天下午,少女坐在位子上喝着柠檬水,看着医生小姐满脸狂气的和人拼酒,最后把一群大汉喝到了地上。
然后她拿出自己不离身的黑包,念叨着什么“想占便宜?嗝,给你们免费治疗几次比较好啊,嗯?!”
要不是织田深雪拼命拦住,估计这家酒吧会沦为大型手术现场。
那是她第一次到酒吧这种地方,后来也零零星星进去过几次,去找她爸。毕竟每年总有那么几次,织田作之助会随便找个小酒馆,然后在里面蹲上一下午。
他从来没喝醉过,有时还会带着没写完的手稿过去。这或许是种习惯,和他每周要吃三次的咖喱饭一样。
而且看起来,至少比吃咖喱饭的次数少多了。
至于织田深雪最近一次去酒吧……还是一个多月前,最后一次和志村转弧约见的时候。
少女在短暂回忆的时间里,已经走到了酒吧的门口。这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门边的绘牌有种上个世纪美式漫画的风格,下面是红底白字,印着花体的“Lupin”店名。
织田深雪盯着门牌看了几秒,将那一闪而过的既视感抛开,单手推开了店门。
酒吧建在地下。
和她去过的大多数酒吧一样,里面的灯光昏暗,透着一种狭窄逼仄的静谧感。她听到了从下方传来的、丝弦乐伴随着呢喃的背景乐,一个低哑的男声,似乎是种陌生的语言。
转过朝下的楼梯后,第一眼就能看到最近的吧台。酒吧里其实并没有几个客人,因此织田深雪还没站稳,已经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是织田作之助。
以及……她的目光微微偏移,看到坐的稍远一点,或者严格意义上来说,隔着一个空凳子的——
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对方笑着的眼睛。
和太宰治。
两个她从来没想过会同框的人,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们看起来还算正常的交谈着,太宰治的眼睛很亮,显出一种奇怪的熟稔。织田作之助的脸上一如既往没有太多表情,状态说不上轻松,不过非常认真。
织田深雪站在楼梯的拐角,陷入了沉思。
“我觉得,你已经有笔了。”
“要是连你都写不了,这世上也没人能写了。这点我可以保证。你只要相信自己就好。”
“谢谢。但是突然被萍水相逢的人做了保证,总感觉没什么说服力啊。”
那边传来没有压低的对话声,然后是一片突然的沉默。织田深雪看到黑发青年脸上凝固的表情,就像是从一个梦境中突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