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护士长快速收拾药物容器,一边重新贴标签,一边说:“你还没过来他就跟我们打过来招呼,让我们照顾你。我们当时都以为你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小姐,没想到你这么厉害,第一天就让我们……”她思索片刻,找到了一个成语,然后用中文磕磕巴巴地说:“刮目相看。”
许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却不断回想起当初李闵初见她的那个眼神。
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她心里微微有些说不清的情绪,正觉得迷茫,突然就听到29号病床的青年轻轻呛咳了一下。
管床的老大夫快一步赶到,检查之后才松了口气,又走到别的病人面前一一询问。
许蝉查看药物的时候,目光无意中落在男人的脸上,典型的东方面孔。
她忽然想起那会老医生叹着气说,“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三个人里只活了这两个。还有一个……”他叹了口气,似乎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这段时间,许蝉看多了各种病患的外伤,承受能力稍微强了一点点,但看老医生的脸色,便也猜大概是常人无法承受的惨状。
“真是可怜。”护士长一边核对药物,一边摇了摇头。
她紧接着挨个查完病人的情况,重点标记了几个有些加重的,就留下许蝉自己去继续执行每日喷洒消毒药的工作。
现在手术区人手不够,除了不能上手术台,几乎每个护士都被当全能的用。
许蝉也不例外。
她除了日常琐碎的帮忙,还得和护士一起做饭,可惜她厨艺很差,做了两次之后就被安排负责照看病人。
3号床的年轻男孩脸色很憔悴,应该是正在上学,稍微懂一点英文,但许蝉多数时候跟他说话,他都只管点头不出声。
7号床的阿姨是本地人,但老人家孤苦无依,不舒服的地方总是爱瞒着忍着,导致最近病情又有点反复。
13号床的大哥是个超市售货员,精神状态很好,乐观话痨,经常拉着旁边的病人闲聊,但其实病症是最重的,好几次都差点熬不过去。
许蝉一个个地关心慰问过去,到29号床的青年,就看到他似乎有苏醒的迹象。
点滴声声落下,老医生赶过来的时候,正好他能开口说话。
“她人呢?”
他说的是中文。
许蝉见他自己满脸都是伤,但是眼底却都是对同伴的关心,她正想要出声安抚,突然就听到老医生走过来道:“正在手术。你放心,你女朋友是颅脑损伤导致的脑出血,术后好好修养会没事的。”
女朋友?青年似乎一怔。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向四周,然后用英文问:“我朋友呢?和我们一起的那个年轻人?”
许蝉一直在注意青年的神情,此时听到他这么问,周围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她想了想,蹲下身看着年轻人,用中文道:“能活下来已经很不易了。等你们痊愈,再带他一起回家吧。”
男人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越发惨白,他捂着脸痛苦起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劝了别走这条路,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话。”
他好几天都没有进食,又刚醒十分虚弱,没一会就陷入了昏睡。
年轻女孩的手术很顺利,麻醉期一过,没多久就渐渐恢复了神志。
女孩醒过来之前,青年就苏醒了过来,他稍微吃了点东西之后,就守在她的床头默默陪伴。
此时,女孩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目光落在病床前男人身上,犹豫了片刻,突然开口:“盛路白?”
被叫做“盛路白”的男人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但是很快,他就点点头,“是我,我是盛路白。”
女孩似乎有些头疼,她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是想到了很恐怖的事情,突然就望着眼前的盛路白大声哭了起来,“盛路白你活着,我以为……”她伸手想要抱抱男人,但是手背上的针头扯得发疼,男人见状立刻递上肩膀。
他姿势扭曲地被她抱着,听她委委屈屈地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等到女孩的情绪平复,年轻男人才挪开她的手,哄着她渐渐睡着,他才直起酸到疼的腰,狼狈地回到床上。
而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到另一个人的名字。
许蝉这段时间熟能生巧,技术已经快赶上初出茅庐的专业护士,她刚给隔壁的病人换完药,扭头看到男人红着眼发呆,就悄悄给他递过去一杯热水。
当前的处境下,干净的水源已经很少了,尤其还是热水。
男人接到许蝉的水,先是一愣,紧接着连忙小心翼翼地将水杯放在旁边。
“你不喝?”
“我想留着她醒过来喝。”
许蝉没有说话,将方才从老医生那里拿到的身份证护照递还给男人。
她顿了顿,故意翻开那个叫盛路白的男人的证件,轻声确认:“是你的吗?”
男人抬起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他缩回手放在被子上擦了擦,突然一把将证件夺到怀里,好了十几秒的时候,他突然点头不已。
“是我。”
“我就是盛路白。”
但从始至终,许蝉都没有看到他正视自己的眼睛。
许蝉处理完手上的事情,目光落在木制的台阶下面满地乱爬的奄奄一息的虫子身上,就拿起门口的扫帚一点一点地清扫起来。
自从隔离带的效果减弱之后,越来越多的虫子蔓延过来,有时候吃着饭,碗里都会掉进来几条。
他们有的有毒,有的无毒,但是不管怎么样,遇到之后胃口就很难再有。
就像刚刚那个男人,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行为都让许蝉有些不舒服。
“怎么了?”
李闵换了衣服走过来,看到许蝉冷着脸扫地,忍不住问。
许蝉没有说话,李闵抬眼看到29号床上正低着头发呆的青年,了然道:“有些事情,我们并不是当事人,无需去评判善与恶。”
“他根本就不是盛路白,他在欺骗那个女孩,也在骗自己。”
她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又不是永远。
如果有一天女孩把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那她怎么面对自己死去的男朋友,怎么面对眼前的曾经亲密的朋友。
能一起旅游,生死时刻都想着要保护彼此的人,一定是最好的朋友吧。
可是那个青年却要冒名顶替自己的朋友,就算他和喜欢的女孩在一起了,那能假装一辈子吗?
面对这样的欺骗和背叛……她越想越觉得难受。
“我知道他是为了那个女孩好,怕她一时间承受不住,可是……”许蝉放下手里的扫帚,和李闵擦肩而过的时候,慢慢地说:“不管是那个认错的人,还是被认错的人,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都会受到伤害。我只是不希望,他们像我们一样,重蹈覆辙。”
李闵伸手抓住许蝉的胳膊,隔着布料,他的手指渐渐收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对的路不一定一帆风顺,错的路也未必死路一条。”
李闵骤然松开手,沉默了两分钟那么久,他突然含着笑意,轻声道:
“许蝉。”
“谢谢你没有拒绝我的星星。”
隔了两年,他终于有机会当面说出这句话。
他转过身,面向许蝉:“和你重逢,我很高兴。”
下午一点钟,病房里突然有个患者疑似发病。
为避免疾病传播,整个病房都被暂时封锁,除了医护人员,其他都全部禁制进入。
许蝉原本是坐在帐篷旁边的树桩上打盹,没想到竟然睡了过来,她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旁边李闵的肩膀上。
“你出来了?”
她的欢喜溢于言表,李闵弯起唇角回应,“虚惊一场,还好没事。”
她笑着点头,方才的尴尬也一扫而空。
许蝉感觉头顶好像有什么东西,抬起头才发现男人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支架,在她头顶打了个小帐篷,白色的布料顶部已经从树干上掉下来一层软囊囊的虫子身体,似乎正在上方蠕动。
她打了个哆嗦,有些不敢想如果李闵没管她,那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别动。”
李闵轻声提醒,然后停下翻书的手,指了指面前圆圈以外的地方。
许蝉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围着一个小圆圈,界外已经围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
“哦!Fuck!”金发医生一出手术区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远远看到李闵和许蝉还坐在树底下,更是睁大了眼睛,“上帝,你们还有心情约会?”他头皮发麻地退了回去,远远都能听到他的尖叫:“我敢说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吃意大利面了!OMG的!还有这该死的搜救队是去投胎了吗?”
面对金发医生的质问,四周只有同样强势的回音回应。
“那个是什么?”许蝉指着那个用粉末围成的圈。
李闵淡淡地说:“老祖先的智慧。”
他瞄了眼不远处的金发医生,有些无奈地往后靠了靠,“可惜,就只够圈这么小。”
只能容纳两个人。
“不过,这些虫子大多都是无毒的,顶多就是恶心人而已。”
许蝉悄悄瞄了眼金发医生走开的方向,忍不住抿嘴笑道:“看样子,效果还挺不错的。”
明明是危急可怖的处境,可是两个人突然就开起了玩笑。
许蝉见李闵也跟着笑,突然侧过身,拧起眉头不悦道:“你是不是又有办法了?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
“没有。”李闵答的是实话。
这次他们在这里已经耽搁了两个多月,原本供给病人的药物就尚且不够,全靠他们组织人手前往雨林临时找药材才勉强撑到现在。
如果将药物分散在防治虫灾上,那他们就相当于把病人的生命交给死神。
现在他们弹尽粮绝,剩下的几个医师又不足以面对雨林里的复杂情况,面对这些自然灾害,他们的确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好在,他和金发医生在一起两年,也算是学到了一些东西。
此时,他看着许蝉,便发挥的淋漓尽致。
“我有办法?”他故意问:“在你心里,我这么无所不能吗?”
许蝉:“……”
这人……
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还自恋。
她扭过头,故意不说话。
不知道是真的从心理上放弃了,还是因为有身边的人在她就觉得安心。
此时,许蝉哪怕知道身陷险境,可心底竟然出奇的平静。
她想起那次在冷库,感觉和死神触手可及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从骨子里生出来的安定,信任他仿佛信任自己。
这样,算是爱吗?
许蝉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李闵说:“以后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他合上书说:“不安全。”
许蝉低着头,反问他:“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
“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我的职责。”
李闵站起来,抬眼看向道路尽头的车辆,嘴角突然挂上了一抹笑意。
他俯下身,看着许蝉眼底的乌青,突然轻声说,“现在你是病人。”
病人要听医嘱,知道了吗?
第53章 “吻”
◎“正文完结”◎
丹达葛尔之旅就像是梦游一场, 缥缈又真实。
许蝉有时候在办公室发呆,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去过这个地方,要不是偶尔还有那边的同事常联系, 她真的会以为那只是又一场噩梦。
而这场真实的噩梦,也的确让她带来了不小的后遗症——她的强迫症面积扩大了。
有时候, 许蝉好端端地站在在树下,忽然看到一只蚊子,她都会生理不适地想到那里遍地的虫尸, 然后又突兀地焦虑起来。
但很快, 她又会联想到那个让她觉得安定的人, 心绪就会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年的五月底, 蝉鸣如期而至。
“恭喜蝉蝉升职!”马宿雨大嗓子一吼, 整个[发呆]的客人都朝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许蝉安静地托腮坐着,旁边的于皖周悄悄捅了捅马宿雨,“你低调点, 别太露富。”
“距离上次升Manager才多久啊, 我们家蝉宝就又升职了!这难道不该庆祝嘛!”马宿雨凶巴巴的,对着于皖周的时候有点变本加厉的感觉, 唔……更像是暴露本性。
许蝉看着这俩活宝, 恍惚发现原来时间过得这么快。
13岁,她第一次见到李闵。
15岁,她和谢时雨成了同学。
16岁,她和徐树岸针锋相对。
17岁, 她认识了学长于皖周。
20岁,她认识闺蜜马宿雨。
所有的人都在经历成长, 只有她独自在黑暗里奔波。
直到27岁的她, 再次和13岁时仰望的少年相遇, 他们之间有什么被打碎,又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加坚硬,在一同奔赴理想的路上,跌跌撞撞前行。
此刻,许蝉忽然想到了第一次和李闵重逢的场景。
她记得他,他却不记得她,也不记得他们曾经的约定:
[如果你在酒吧里看到不喝酒的人,那那个人就有89%的人会是我]
[剩下的11%呢,看你的直觉准不准]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他们被幸运抛弃,可他们依旧重新相逢,再次相知,一切都回到他们所期待的原点。
许蝉突然好奇地转向于皖周,“你知道李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在酒吧调酒的?”
“好像是大二吧,”于皖周摸了下脑门,非常确定地说:“就是他和谢时雨彻底断了关系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