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鹤鸣的脸色都变了变。
“骚……搔首弄姿……”哪怕醉了她也还是很会找补,她将镜头往庄鹤鸣脸上凑了凑,“怎么,年纪大了?”
相机忽然被他抢了去,镜头对准周怀若,来了个特写:双颊绯红,头发凌乱,睫毛膏和眼线更是在眼睛周围晕出了一个巨大的黑眼圈,大到去熊猫馆都不用买门票的那种程度。
庄鹤鸣故意凑近她,压着嗓子低声道:“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她吓得连连后退,说:“你别搞那套!我可是大摄影师!我要自己开独立工作室,和名人大腕儿合作,拍艺术大片,白手起家赚大钱的啊!”
说着说着,她喉间忽然有了反应,庄鹤鸣赶紧躲开,指挥她去卫生间。她的身影消失在取景框里,举着相机的人叹了口气,道:“这一条,是记录你那些在酒后才敢说出来的豪言壮志。”
卫生间里的人吐完,号啕大哭,嘶吼道:“庄鹤鸣!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可以——”
近在咫尺的男人站起身,伴随着他些许无奈的脚步声响起的,还有一句很轻却很笃定的话。
他说:“我相信你可以啊。”
画面就此完结。
周怀若面色铁青地看完,看到最后小手因为心虚险些拿不动相机,只能抬头无助地望向庄鹤鸣。他抱臂站在床边,挑挑眉说道:“关于承诺书的第五条,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客厅的垃圾桶看看你到底吃了多少零食。差不多……是我和小龚一周的分量吧。”
周怀若立马双手合十,示弱道:“我错了,我错了。”
庄鹤鸣耸耸肩,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表情,微笑道:“我早就接受你的道歉了。我们已经‘和好了’,不是吗?”
他故意咬重“和好了”三个字,听得周怀若直接羞红了耳朵:这不是要人命吗?八年前没告白,久别重逢了也没告白,偏偏喝了次假酒,把藏匿了这么多年的心事当过家家一样说出来了!
周怀若此刻的心情何止绝望二字,想到工作也没了、脑袋和肚子也难受得紧,真恨不得人生重启算了。她自暴自弃般再次仰倒在床上,拉过被子将自己裹住,连脑袋也严严实实地蒙进去,俨然一副开启自闭模式再也不想搭理任何人的模样。
庄鹤鸣暗自好笑,语气却不自觉地带了些宠溺,问:“还睡?”
她的声音闷闷的,像在赌气:“反正床单也被我睡脏了。”
他解释一句:“也不是说你脏,是我从来不会穿着出过门的衣服上我的床。”
“随便啦!反正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我的工作、我的未来、我的亿万家产,甚至连我最后一点儿自尊,也全都没了!我就要赖着,赖个千秋万代,赖到天荒地老!”
庄鹤鸣知道她是在闹小脾气,这样蛮不讲理的样子,倒比伪装成女强人,什么事都独自强撑着更令他放心。他故意冷笑一声,一边吐槽她,一边伸手不着痕迹地帮她把被子掖好,道:“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你让我签那破承诺书的时候把我当外人了?”
“你喝醉了爬上我的床时把我当外人了?”
“……”
他非要把她酒后犯迷糊的事儿说得这么暧昧不清吗?
见周怀若吃了瘪不肯吭声,庄鹤鸣也就不再逗她了,离开卧室前扔下一句“待会儿起来吃饭”,和正帮忙做晚饭的薯仔打过招呼便出门买解酒药去了。
驱车一个往返,再回到家时薯仔已然下班,只留了张便利贴说叫了周怀若吃饭但没有应答。他只当她还在闹小情绪,想着那就给她些时间打个盹儿吧,便慢悠悠地煮了热水,慢悠悠地等水凉到适合饮用的温度,才再慢悠悠地去敲门。
“起床,吃饭,吃药。”他说得言简意赅。
房里没有人应答,甚至翻身的动静都没有。他再敲了敲门,装出不耐烦的语气:“再不回答,我就进去把你拎出来了。”
这回终于有应答了,很微弱的、满是痛苦的声音,是她虚弱地喊了一声“庄鹤鸣”。他心底一惊,即刻转动门把进屋,见原本呈大字形躺在床上的人儿此刻正在卧室的卫生间内,跟昨晚醉酒时一样抱着马桶狂吐不已。摁下冲水开关后,她虚脱般半倚着马桶,痛苦地在边上蜷缩成一只小虾米。
他走近,扶住她的肩,关切地问道:“怎么回事?”
“疼……”声音细如蚊蚋,她捂着肚子直抽冷气,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因为痛苦更显苍白。
不祥的预感登时将他笼罩,伸手一摸她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热,估摸是昨天跑出去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再加上酒精刺激,这富家千金的肠胃消化不下平凡世界的烟火气。
庄鹤鸣即刻拿来湿巾帮她把身上的汗渍和污秽清理干净,平日里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整个过程连眉头没皱一下。最后他直接将她横抱起来,边急急地往外走,边柔声地安慰道:“别怕,我们现在去医院。”
第五章 “是你,而不是她”
(1)
周怀若被庄鹤鸣抱到急救病床上时,正处于发热和脱水双重煎熬的状态,整个人虚脱无力,疼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几个当值的护士围了上来,指挥庄鹤鸣先去挂号,然后二话不说合力将周怀若往急诊室推。
周怀若艰难地微睁开眼,看到天花板上的照明灯快速往后退着,病床的滑轮摩擦地板的声响伴随着护士们小跑的脚步声,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
破产,受骗,醉酒,失业,病倒……自从妈妈这座靠山轰然倒塌之后,她的人生就仿若掉进一个死气沉沉的沼泽,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挣扎,到头来都只能是被无尽的厄运吞噬,连呼救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她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一个人的话,她孤零零一个人的话,要怎么面对这个大到令人惊慌失措的世界呢?
病床被推入急诊室,停在一个正包扎伤口的病人旁边。护士拉起浅蓝色的隔帘,将周怀若的病床与室内其余的一切隔离开来。周怀若心里的不安因此越发强烈,用尽力气想开口说句什么时,左侧的隔帘倏地被拉开,进来一个高瘦颀长的身影,定睛一看,是庄鹤鸣。
他似乎是小跑过来的,呼吸有些急促,手上还攥着没来得及放好的发票和零钱。
四目相对后他弯下腰来,周怀若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很令人心安。他柔声问她:“还痛吗?”
她本来觉得很害怕,这时有人关心了,反又觉得很委屈,撇着嘴艰难地点点头。
庄鹤鸣眼里多了些心疼,掏出纸巾来细细地给她擦额上的汗,动作和声音都很轻很温柔:“不怕,医生一会儿就来了。”
那一刻周怀若觉得很是恍惚,很难将眼前这个温柔内敛的男人和八年前她费尽心思暗恋的高傲少年联系起来。但怎么说呢?那不是一种幻灭感,而是认识到内里的他的灵魂之后,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更想靠近、更想依赖他的安全感。
此时值班医生终于现身,庄鹤鸣无言地退到旁边去。
循例做了个初步的检查,医生的判断与庄鹤鸣早前所想无异,便先给她开了些消炎止痛的针水。药剂起效后周怀若总算没那么难受了,只觉睡意浓重,困得眼皮打架却怎么都不敢入睡。一直坐在床边的庄鹤鸣看她这副模样,觉得好生可爱,观察小动物一般看了一小会儿,正要开口安慰她时,她伸手握住了他的一根食指。
“我害怕……”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好害怕……你不要丢下我自己回家去……”她昏昏欲睡地喃喃道,“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要第一个看到你……”
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对周怀若这种从细枝末节中表现出来的依赖毫无抵抗能力,但开口时还是嘴硬,存心打趣她道:“你睡大觉,我守夜?你剥削起人来真是不手软。”
周怀若还想再说点什么劝服他,闭眼想了几秒,话没想出来,意识却瞬间被睡意吞没。
天色微明时,周怀若意识回笼,朦胧间看到的还是病房里白得冰凉的灯光,输液的左手臂有些凉,手腕处却出奇地暖。她睁眼仔细一看,一只骨节分明的漂亮大手正覆在手腕上,似是在帮她暖手,再抬眼,看到坐在床边垂眸看报的庄鹤鸣。
见她醒了,他竟没有收回手的意思,只是相当平淡地扫了一眼,手掌又往她更凉的手肘处移了移,问:“醒了?还难受吗?”
她摇摇头。
“渴吗?”
她是想点头的,但又怕他起身离开,便忍了下来,装作又困又累般侧过身,右手自然而然地找着机会牵住他帮她暖手臂的几根手指。心头微跳,他手掌微动时周怀若生怕他是要将手缩回,却不想他只是换了个方向,转动掌心轻而易举地将她整只右手握住,还低声嘀咕道:“这只手不是放在被子里吗?还这么凉。”
那一刻,窗外的天将亮未亮,云薄得像玲珑瓷坯,晨鸟迎着熹微的阳光舒展羽翼,世界全然浸在一种薄纱般轻柔的青黛色里,温柔得不像话。亮得刺眼的白炽灯下,她知道偌大世间有无数人正蓄意窥探她的生活,同时也笃定地知道,有一个人自始至终地站在她身边,有一颗心悄无声息地,正在与她靠近。
(2)
周怀若打完吊瓶后就出院回家了,取药时看着红彤彤发票上印着的花费总额,心疼得她嗷嗷直叫。
医嘱交代要忌口兼静养,静养好说,她现在就一无业游民,游手好闲地躺在床上是她唯一有能力做的事,再加上庄鹤鸣强迫症般的执行力,周怀若在香舍“静养了”一天之后,感觉自己已经得到充分的重造,进化为人床一体的新物种了。
小龚从漫展回来,和陈立元一前一后地来探望她。此时她正躺在床上刷短视频,庄鹤鸣在二楼准备午餐,隐约听得见他们几个说话的声音。小龚穿着一身相当浮夸的动漫人物服装冲进来时,周怀若险些以为自己房间接通了某个异次元的虫洞,视觉效果可谓震撼人心。
小龚十分忧愁地扑向她,哀哀道:“我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我哥,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好好照顾你,这下好了,直接照顾到床上了……”
周怀若说:“把一件正常的事儿说得诡异离奇是你们家的家族遗传吗?”
小龚歪了歪脑袋,问:“啥意思?我哥也说过类似的话?”
周怀若皱眉苦思一会儿,给出个中肯答案:“也不能说很类似吧。”
小龚讶异道:“难道说他直接表白啦?”
周怀若的脸立马红了,紧张地发出四连问:“表白?跟我?为什么?你怎么会这么想?”
小龚察觉到不对劲,眯着眼睛打量了周怀若一会儿,摸摸下巴道:“唔……怎么说呢……”寻思半天,终于决定把心里的秘密爆出来,语气神秘兮兮地问,“你知道我哥暗恋过一个人吧?”
周怀若没想到是她会这样问,愣在原地,心头狂跳。她只知道自己有个暗恋的人,至于庄鹤鸣,无论是暗恋过还是正在暗恋着,她都没那个通天神力能够打探出这种消息。于是她只能老实地摇头,引导小龚说下去:“是吗?”
“也挺久之前了……不过要不是那个人,我会一直以为我哥就是那种在超市杀了三十年鱼,一颗心和手里的刀一样,冰冷坚硬到谁都无法撼动……”
周怀若感觉她的思维实在是很跳脱,赶紧把话题拉回来,问:“那个人……是谁?”
小龚像是想起来什么恐怖的事,目光有些闪躲,赶紧摇头道:“不知道。”
“那你说这么半天……”
“我是觉得啊,”小龚挠挠头,“那个人挺有可能是你。”
周怀若莫名紧张起来,像是在经历一场资格测验,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会被淘汰。她问:“真的?为什么?”
“我以前偷看他日记知道的,高中的事了……你高中不也是在八中读的?”小龚尽力给她发送提示。
周怀若闻言,只觉心里的情绪熄了一大半,悻悻地用庄鹤鸣曾回答她的话来回答小龚:“八中的学生很多……”
“你也是其中之一。”
“可我们那时候……”
“根本不熟”四个字她还没说出来,陈立元杀到,抱着个纸盒冲进房里,还甚是心痛地大叫着:“怀若!我来啦!你没事吧?”
周怀若和小龚都被吓了一跳,只得把原本的话咽下。周怀若回答道:“没事没事,就是肠胃炎……”
小龚收起那副聊八卦的姿态,莫名幸灾乐祸道:“那有你受的啦。”
周怀若不明所以,小龚解释道:“本人不幸胃痛过一次,我哥逼我喝了一个礼拜粥……”
周怀若绝望道:“我喝了两天了……”
“肠胃不舒服肯定要吃清淡的呀!”陈立元凑到周怀若身边,打开他带来的盒子,周怀若这才看清那是一盒国际象棋,“我听鹤鸣说了,医生叮嘱你要静养,所以我把我的棋给你拿来了。”
周怀若有点儿吃惊:“你还会下国际象棋?”
陈立元得意扬扬地点头,小龚很给面子地帮他补一句:“他是国家一级棋士。”
“哇!”周怀若像模像样地惊叹了一声,继而露出追忆的神色,“我也学过国际象棋,当初师承的是第十六位棋王卡尔森,他还夸我,说我是他的‘Wonder Girl’(天才少女)呢。”
陈立元自得的神色猛地僵在脸上,尴尬地咳了一声后把棋盒往身后一藏,转移话题道:“那要不还是看看我在漫展上新入手的宠物精灵卡吧?对了,还有我的平板,你可以用来玩游戏。”说罢打开原本用来垫棋盒的平板,周怀若看到屏幕上除了基础应用外清一色的全是手游软件,甚至消消乐都下载了好几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