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铎昀拉了拉嘴角:“对救命恩人说这种话,我要拔你氧气管了。”
周摇也觉得自己眼皮很重,睁开眼睛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她看着白色的天花板,觉得有一只沉重的手又将她往虚无中拽,隐隐听见有护士和医生进来了。她想要看向护士的时候,眼睛又闭上了。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现了幻觉,她听见护士在说:“江医生这不是陈医生的病人吗?”
“陈嘉措跟主任被妇产科喊走了,有个孕妇出车祸了,抢救去了。”
……
陈嘉措?
她感觉自己在做梦,梦见了海风。
梦见十九道坡下,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人朝她挥手,他手里拿着早饭,海风将校服外套吹得鼓鼓的,他面容有些模糊了,声音也仿佛叠加了一遍又一遍的混响:“周摇也好巧啊,又遇见你了。”
周摇也再醒已经是后半夜了。
陪房照顾病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况且宋铎昀和周摇也只是同事。虽然她一直躺在床上,但也要清洗身体,擦洗的工作他又不能帮忙,宋铎昀不得不给她请一个护工了,
照顾同事不用上班的待遇很好,但是他实在是受不了陪护的硬板床了。
让护工照顾,其实一件抹杀自尊心的事情。
毫无隐私自尊可言。
但一个躺在病床上挨了刀的人,需要的是康复而不是自尊。
周摇也清醒之后也自始自终没有询问任何自己受伤的问题,仿佛在她心里自己也是一个该死的人。
-
那个叫丁瑜的女人走了之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个,秦医生说可能是双向情感障碍,但具体是一型还是二型他还需要和病人接触之后才能判断。
陈嘉措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个电话喊走去抢救一个孕妇了。
忙完之后,他路过周摇也的病房。
陈嘉措自从周摇也入院以来从来没有去过她病房内,他有意避开她,但是又总趁着夜班四下无人,她已经睡着之后,站在门口偷偷看她。
就像是以前大学的时候偷偷去看她打辩论赛一样。
那时候周摇也清冷中带着些艳丽,她让人过目不忘。
今天那个在手术时自称她丈夫的人不在了,想到她身上的那些疤痕,陈嘉措无数次想出现在她面前问问她到底怎么了。
但他算什么呢?
曾经的高三同学?大学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大学校友?
那是她的家事。
家事,让旁观者酸掉牙,又无能为力的两个字。
他想到了今天同医院的心理医生和那个自称是她同事叫丁瑜的女人之间的对话。
抑郁又躁狂吗?
望着那个躺在病床上有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盖住的周摇也,陈嘉措也只能看着被子微微隆起的弧度,就这么干看着。
江承航胳膊下夹着病例,在走廊上看见鬼鬼祟祟的陈嘉措,在他背后吓了他一跳。
然而,没成功。
他依旧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泰然自若。
江承航朝病房里看了一眼,打趣陈嘉措这站在别人病房门口偷看的行为:“当我小助理,我带你进去逛逛?”
陈嘉措对他这打趣没理睬,转身就走了。
他没追上去,先去护士站交代了一下病人的情况才回到值班室,发现陈嘉措也在,江承航忙了半天了,他吃了块能量棒补充体力。
陈嘉措还没有到时间下班,坐在座位上,前面摊着一本医学杂志,但视线虚着,一看就知道在发呆。
江承航拧开水杯,倚着陈嘉措的桌子,提到了今天和秦医生聊天的内容:“怎么说?”
不知道。
陈嘉措不知道,他想起自己几次路过病房时,远远地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机的周摇也,她要么在睡觉,要么护工在照顾她,她就像一个提线木偶,精致漂亮但是没有灵魂,那不是他记忆中的周摇也。
陈嘉措认识的周摇也骄傲又有点自负,她自信无比。灵魂像是夏日波光粼粼的海面,无比刺眼。
她说她梦想的大学是耶鲁。
因为耶鲁的心态理念。
——要自信,绝对自信,无条件自信,时刻自信,即使在做错的时候。
她会在被他误会要跳海自|杀的时候说‘再平庸无为的人都好意思活着,我怎么可能去死’,她自命不凡,她踌躇满志,是那么地让那时候的陈嘉措憧憬和崇拜。
他陷入思索,窗外的天飘起了雪花。
南方城市冬日里的雨夹雪。
值班休息室里,一个医生在看重播的天气预报:“中央气象台预计,从明天开始新一股较强的冷空气将来袭,这也将是今年入冬以来最强的冷空气……”
-
丁瑜和宋铎昀再次来看她时,她变得沉默寡言,总是躺着一副睡觉的样子,也不回信息。
现在任何话对周摇也来说都像是朝黑洞里丢一进去一块小石头,泛不了涟漪,起不了波澜。
她醒了之后就坐在床上发呆或是躺在床上小憩。给她挂水换药的护士一开始还会说两句话,比如‘你的伤口是我们主任缝的,肯定比你之前的好’、‘你叫周摇也啊?摇也,这个名字好特殊……’
但没有一句得到了周摇也的回答,后来护士也不和她说话了。
末了,她们也知道了,这是个包庇劣根少年的女律师。
之前医生和丁瑜谈话结束后,周摇也的病历上多了一项心理疾病。
于是她成为了个精神有问题的包庇劣根少年的女律师。
但她并没有精神失常行为失控的时候,甚至很多时候过于平静了,仿佛一点脾气都没有。
最近护士们发现周摇也很奇怪,她变得不喜欢待在病房里,她不爱和人讲话,能下床自由行动之后,她总是去走廊最里面的长椅上坐着挂水,然后像个傻子一样盯着窗外看一整天。
丁瑜每次来看她都要拉着她去医院的花园散步,她外面裹着一件大衣,膝盖上盖着一条薄毯子坐在人工湖旁边,手里的热可可已经凉透了,就像是现在的周摇也,活像一杯冷掉之后味道如同烂泥的可可。
“我想出院。”周摇也坐在人工湖旁边很久才开口。
丁瑜自然不同意,她最近要忙一个案子,分不出精力去照看周摇也,她身体也没有完全康复,现下再也没有比医院更好安置周摇也的地方了。
她知道周摇也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告诉她应该好好活下去,但丁瑜还是说了:“你要好好的。”
轮椅上的人不语,看着平静的湖面。
死掉的水草和垂柳都是不适合她发病周期去看的景物。
丁瑜把她送回病房之后,在离开医院前特意拎着水果和牛奶去了一趟护士站,想要拜托她们看好周摇也。
结果路过护士站时,她在墙壁上一排证件照里,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名字上方是那个人的证件照。
三庭五眼的比例在这样的证件照里完全凸显出优势,脸型有些消瘦流畅,眉骨和鼻骨很立体,那是褪去了少年气后的另一种成熟感。可眼睛的平扇形双眼皮和微微卧蚕又保证了少年感。
视线向下,她看见了那张证件照下面她听过的名字。
那个被周摇也写在普济寺祈福牌上,周摇也口中看海听潮都觉得浪漫的陈嘉措。
那天她们宿舍去普济寺拜文殊菩萨,求司法考试过关。只有周摇也没有求考试通过,而是写了陈嘉措的名字,她把祈福牌系在普济寺的菩提树枝上,木牌被山上的风吹着晃动着,告诉丁瑜:“陈嘉措,嘉措在藏语里是大海的意思。”
-
陈嘉措和周摇也的初遇发生在滨城游泳馆旁的餐厅里,升高三的暑假。
八月的日头毒得很,陈嘉措和朋友游完泳之后,他们就随便找了个餐馆解决午饭。
客人稀少的午后,老板在空调下看着电视剧。
除了他们,只有一对母女。
妇女点了一份午饭,点餐的服务员拿着点餐本等着女生开口,女生没看菜单,而是盯着对面的妇女。
妇女笑了笑将两份菜单都还给了服务员:“给她一杯水就可以了。”
陈嘉措的煲仔饭上得慢,他端着水杯看着斜对面的女生,她很漂亮,那时候陈嘉措不知道‘三白眼’这个词,化妆品点缀着她有些无神的眼睛,眼睑下垂,她的表情桀骜和不爽各占一半。
与她不同,对面的妇女虽然也面无表情却不凶相:“周摇也注意你的表情,我不欠你的。”
陈嘉措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原来她叫周摇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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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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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棵树
◎初遇◎
车行驶过一节不平的路边,那一下的颠簸彻底把周摇也最后一点困意颠散了。
她动了动酸痛的手脚,舒展手脚动作将睡在旁边的狗给惊动了,很显然在这趟漫长的车程里难受的不止她。
还有狗。
但开着车的女人明显不是其中一员。
越到目的地,她显得越是兴奋,即便她前几天才彻底地离婚。
不过是应该兴奋,不仅从一个律师手里赢得了大部分的家产还有每个月高昂的赡养费,换作是谁都会高兴。
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风景,握着方向盘的裴絮说起话来语调很轻快:“等再过一座跨海大桥就要到了。”
女人的话让后座一路都一言不发的周摇也稍稍提起一点兴趣,这点兴趣仅是因为她想看看这么个穷乡僻壤能有什么跨海大桥。
事实证明,不出她所料。
周摇也看着车挡风玻璃外的景色,冷言嘲讽:“你不说是跨海大桥,我还以为是首府哪座高架桥造完后多了点废料,为了节约环保,运过来修葺了这么座小桥。”
正在开车的裴絮听见自己女儿的冷言冷语已经习惯了,这一路上她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说这样的话。
即便是这样,裴絮还是希望她可以带着旅游的心情放松一下:“你不是总嫌首府学习节奏快,压力大。觉得我逼你学习太累了,所以现在回滨城不是更好?在这里没有辅导班,你应该高兴。”
高兴?高兴什么?
周摇也从小学过不少的兴趣班,也念过不少的补习班。马术奥数,书法琵琶都是裴絮让她去学的,后来她也考过级,仅仅是为了点缀学生简历。
父亲为了她的马术课,给她租了一匹叫做‘梅奥’的马,她还有一条赛级的捷克狼犬,叫做‘饭兜’。
她的生活丰富又单一,不是补习班就是各式各样的兴趣班。这就是周摇也的童年,牺牲掉童年游乐场和钱砸出来的学生简历。
当时裴絮为了成绩,把她所有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告诉她得做个优秀的孩子,要向上比,不能往下看。现在又说不逼她学习了,让她来这里和一群师资一般的学生去争惨淡的几个首府大学名额,一套又一套的做法,裴絮总有那么多的说辞。
自己努力了那么多年,仿佛一切都浪费了。
周摇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她只有被通知的份。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她好似很重要,但好似最无关紧要。
“随便吧。”周摇也坐在后排,视线落在车外的景色,手摸着腿上的狗头:“反正我就像你养的一条狗,随你想怎么养就怎么养。”
“周摇也。”
唤她名字的语气有些冲,裴絮听见她这么自我贬低,叫她的名字。裴絮知道她是因为自己把她带回滨城而生气,可裴絮想到了那天自己撞见的画面:“你看看你爸,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觉得我能放心地让他养你吗?”
在车厢内的一阵沉默之后,裴絮叹了一口气,语气放缓地开始劝她:“以前你不是总觉得首府学业压力太大吗?现在回到滨城以你的成绩可以变得更轻松,按照去年首府大学给这个省的招生名额,你没有问题的。”
“我和你不一样。”周摇也讽刺她对抚养费锱铢必较:“我不喜欢抢别人的蛋糕。”
讲到这个份上,母女两个都没有再说话了。
滨城的开发只开了个头,和首府那样的大都市完全没有办法比。裴絮二十多岁结婚后几乎就没有回到过这里,这边的房子是前几年去世的父母留给她的。
没有尽过为人子女的孝道,却还是厚着脸皮继承了遗产,这种事落在自己身上会沾沾自喜。甜头如果是别人,却是要被嚼舌根的。
裴絮上次回来还是帮父母举办葬礼,那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几年的工夫够一片区域改头换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