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董说着,不经意地朝陈绛影睨了一眼,欲言又止。
但那眼神里传递的讯息很明显。当年你不肯接受联姻,如今家族出了状况,又想回头求谁呢?
陈绛影被那含沙射影的神情刺到,脸色霎时转凛,嘴角的一点浅笑垮得无影无踪。
陈绛影目光转向天花板:“既然这样困难……”
陈淮琛在桌下暗暗撞了撞她,抢先开口:“也不敢为难Uncle为我们做太多,只是希望Uncle作为港城的沪籍商会主席,可以帮忙发声。”
“假如这时候能有本港的大企业家站出来支持,维持住投资者的信心,为我们多争取些时间,就算感激不尽了。”
王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商会是大家的,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退一万步讲,人家能拿出这么详细的调查来唱衰你们,搞不好真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到位。这样的状况下呼吁大家出面表态,和把钱白送给华尔街有什么分别。”
换作过去,只要陈老太太出面求助,港城半个商界的名流都会立刻站出来表明立场。
如今少了这块定心石,对于陈家下一代的接班人,昔年的合作伙伴各有各的想法,纷纷持观望态度。
眼见感情牌不管用,陈淮琛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谈判方式:“情谊归情谊,生意归生意,我们自然不会让Uncle因我们而承受不应有的损失。”
“听说Uncle最近也十分关注暹罗政府新发布的工业港PPP招标计划,我们集团在暹罗南部一直承接基建项目,与当地设备企业签订的十年租用权还未到期,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机会一起合作。”
王董眉毛动了动,藏在老花镜后的双眼透着精明的光。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台面,用不耐烦的反应示意这份报酬开得不够诱人。
陈淮琛心领神会,继续试探着问:“王Uncle,有什么能让晚辈去做的,你即管开口。”
“嗯。”终于到了开条件的阶段,王董假装沉吟片刻,抛出最终想法。
“你们若是真有诚意,不如,就把九龙南地块的开发权放出来吧。”
听到条件的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带着疑惑彼此互看,一时想不起王董说的是哪一块。
陈淮琛问:“……九龙南?我们最近在那个区域似乎没有项目。”
王董只是呵呵笑着,并不搭腔。
陈绛影率先反应过来,再开口时声音寒了几个度:“那是苑苑的嫁妆。”
王董笑容可掬:“是,谁不知道。”
陈淮琛也迅速地醒顿过来,略略回忆片刻,依稀记起王董的二孙子与陈棠苑也差不多年纪。但那个孩子从小身体就有些缺陷,性格也十分自闭,几乎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过。
他差点无法管理自己的表情,在心中暗骂起这只趁火打劫的老狐狸。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
半晌,陈淮琛干笑几声:“如果是这件事情,苑苑恐怕有自己的想法,旁人总不好胁迫……就像Uncle你讲的,缘分这种东西强求不来。”
“我知,你们想到哪里去了。”王董慢悠悠地换了个坐姿。
“我的意思是,既然那块地是苑苑的嫁妆,只要她本人不介意,就当提前拿出来挽救公司嘛。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若是放任集团股价继续跌下去,什么千亿嫁妆,你说在银行眼里值多少钱?”
“到时候,捂得再紧也无用。”
王董把手一摊,心知陈家正四面楚歌,急需寻求帮助,话也说得直白。
“失陪了。”陈绛影早就谈不下去,站起来,态度同样不再客气。
她扭头即走,陈淮琛在原位愣了片刻,才起身跟出去。
“何必浪费时间,纯粹是想恶心人。”陈绛影铁青着脸,话带暴躁,“什么今时不同往日,我就算是把自己的公司抵押了,也不会去求这种人。”
她火气极大,按下电梯键的动作都十分迫切,显然一秒都无法再在此地呆下去。
陈淮琛默不作声地掏出手机,映入眼帘的是满屏惨淡的绿色,折线一路向下,刺目得令人眩晕。
他身形微晃,擦了把汗,将视线移向远处。
四面透明的观景电梯外,依旧是繁华闹市,如织的行人与车流,秩序井然。
这座金融业高度发达的城市可以说是全民炒股。恒业集团作为城中龙头企业,素来是备受投资者青睐的绩优股。
如今集团卷入风波之中,股价跌至年内最低点,全城的目光都聚焦向背后掌舵的家族。等着看他们如何操纵这艘巨轮,躲避一处处暗礁与冰山。
视野内的集团总部大厦被阳光映出耀眼的金色,直指云霄的尖顶看上去比背后的太平山还要高。
而在看不见硝烟的地方,稍有不慎,那幢大厦可能从此不再冠以陈家的姓氏。
到那天,不知有多少股民要站上天台。
*
夜里。
隔着一张餐桌,庄律森坐在陈棠苑正对面,看她调试了半天设备,终于顺利连入公司内部网络。
紧急视频会议已经开始,家族成员们的头像框一个个显示在屏幕上,就连才脱险的二舅舅都参与了连线,半躺在折叠病床上,面色憔悴。
“这群老狐狸,提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离谱,全是趁你病,要你命。怎么,陈家还没倒呢,就已经想着重新洗牌了?”
“算了算了,本来就没有永恒的朋友,不落井下石已经是看在往日情谊。”
……
听到讨论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庄律森起身指了指书房,用口型示意她,自己先暂时回避。
为了稳定市场,陈家在最高位增持了大量集团股份,如今股价狂泻,意味着所有人的身家都有不同程度的缩水。
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陈棠苑默默听着长辈们的激烈争论,愁云惨淡的情绪顺着网线蔓延到这头来,令她不禁焦虑地想,面对家族危机,自己除了傻坐着,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她低头在纸上无目的地乱画,不知是谁叫了她一声,陈棠苑猛地坐直,重新将脸转回去。
小舅舅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苑苑,西九龙那块地,到底是属于你的嫁妆,如果王家真要掺进来分一杯羹,你有什么想法?”
陈棠苑错过了前情,听到舅舅突然打听起她的“嫁妆”,第一反应不太妙。
“什么王家?”她语气冷硬,“没有想法,我绝对不会联姻。”
“苑苑。”大舅舅不满她的态度,拉长音调提醒,“那天在医院里,你可不是这样讲的吧。”
陈棠苑朝紧闭的书房投去一眼:“所以呢。”
知道她是铁了心要同那个人在一起,大舅舅道:“现在也没有在逼迫你联姻。只不过西九龙那块地,虽说是老爷子留给你的,但同样算是集团资产。如今集团遇到困难,需要你牺牲一点利益,也不算很过分吧。”
“何况这么多年,你一直都说不稀罕这些。”
二表哥插话道:“是啊,苑苑,你能遇到自己钟意的人,我们都很支持的。联姻这种事呢,有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嘛。”
二表哥耸了耸肩,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再说了,无论有没有千亿嫁妆,他都十分乐意娶你,不是更能佐证对你的真心。”
陈棠苑从不怀疑这一点,甚至觉得这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提议。既能挽救局面,也不妨碍自己与庄律森在一起。
几乎没怎么犹豫的,她配合道:“如果是这样……”
陈妈妈却出声打断:“我想我们家还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要靠变卖一个小女孩的财产来续命。”
陈棠苑噎了一下,将后半句应答咽回去。
“这话说得,怎么能叫作变卖,该属于苑苑的权益还是属于她,旁人也不可能霸占。”大舅舅有点尴尬,补充道,“何况现在讨论的是最坏打算,提前征求苑苑的意见罢了。不同意也没有关系,我们另想办法就是。”
陈棠苑隔着视频悄悄朝妈妈扫去一眼,小声改口:“那,我想想吧。”
今日的港股早已收盘,但港城金融市场极易受欧美区的消息与走势影响,集团又在纽交所同时挂牌上市,所以夜间开盘的美股市场仍然需要时刻紧盯。
家族会议掐着时间匆匆结束。
陈棠苑关掉麦克风,将笔记本向前一推,脸埋进臂弯中。
片刻后,她起身跑进书房,庄律森抬头看到她,也站起来。
“结束了吗?”
陈棠苑“嗯”了一声,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注意到她紧蹙的眉眼,他有些紧张地问。
“没事。”陈棠苑轻舒一口气,“只是有点感慨,觉得自己好没用,家里出了状况,我什么都做不了。”
庄律森捏了捏她的手心,试探着问:“其实,有没有我可以帮到的地方?”
“不用。”陈棠苑的第一反应就是摇头。
她虽然对资本博弈了解不深,但也知道面对恶意做空,最有效的应对方式唯有买进做多。想能撑到最后,拼的是源源不断的现金流。
哪一方一旦输势,这一刻投进去的钱就要变成废纸一张。
何况集团需要的是谁也没法确切估算的数字,城中那么多大企业家都选择明哲保身,就算以他们的关系,她也做不到开口要他帮忙。
看出她心中顾虑,庄律森叹了口气,不太开心:“苑苑,我以为我不算外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棠苑看着他,征询起意见,“如果真到了那个程度,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陈棠苑问:“森森仔,你还记不记得,我外公给我留过一份嫁妆。”
“记得,是一块地?”
“对。”
陈棠苑点点头,向他说起视频会议上的提议。
庄律森听完只觉得有些人的算盘打得实在太响,站在道德制高点要求他人放弃既得利益,自己的筹码却还牢牢攥在手中。
但看到陈棠苑被人卖了还乐呵呵帮人数钱的样子,单纯得可爱。庄律森好笑地问:“所以,苑苑怎么想?”
陈棠苑托着腮:“我想了想觉得也挺好的吧,既可以缓解危机,又不会影响到我们。这样你的压力也不用太大啦。”
她甚至在认真替他着想。
庄律森心头微跳,一瞬间只觉得自己何德何能,有幸拥有这样纯真脩嫮的灵魂。
“是挺好的。”庄律森莞尔道,“你高兴就好。”
收获他的无条件支持,陈棠苑的确很开心。她完全没去计较个人利益是否受损,只想尽早解决这件事。
“那是不是越快处理越好?我现在就去跟妈妈商量。”
陈棠苑又一阵风似地离开。
庄律森笑笑,对她做出这个决定也不太意外。
但这几日想着万一她会有需要,他也提前做了些准备,连几支回报率超高的债券都提前卖出套了现。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退出正在查阅的证券账户,电子邮箱突然弹出新提示。
发件人来自陆家四房的陆远知,光标移过去,邮件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陆鹏知到港城了。
盯着这个名字,庄律森的目光暗了暗,神色重新转向冷淡。
陆鹏知,不是哪个无关紧要的陆家成员,而是陆司麟的父亲,从生理学角度说,自然也是他的。
——只不过他们彼此都不会承认对方的存在。
陆鹏知这回亲自来港,除了替陆司麟收拾先前搞砸的摊子,自然还与即将拉开序幕的濠城赌牌竞投有关。
客厅外的陈棠苑不知与妈妈说到什么,言辞逐渐变得激动。
庄律森回过神,面无表情地删除了邮件,陈棠苑也在这时候气呼呼地折回来,朝他递过还在通话中的手机。
“我妈有话跟你说。”
*
次日一早,才经历过绑架惊魂的陈淮桥突然公开露面,在律师与妻子的陪同下前往警局录口供。
记者们收到风声急急涌来,将坐在轮椅上的陈淮桥堵得无处回避。
陈淮桥拒绝了所有与绑架案相关的提问,仅仅针对集团股价下跌作出解释。
“当年从耶鲁毕业后,我没有第一时间回来参与家族生意,而是在纽约的投资银行工作过几年,对华尔街这些沽空机构的狙击方式可以说是司空见惯。”
“他们的常规套路不过是利用信息不对等,向股民散播些虚虚实实的消息,恶意为一间企业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藉此达到打压股价的目的。”
陈淮桥面向镜头,一字一顿道:“可惜它们对上陈家,注定只能是踢到铁板,一点好处都不会有。”
陈淮桥欲借在场媒体向全体股民喊话,记者们却也不是那么好打发。
有人问:“如果照陈总的说法,这些研究报告全是片面之词,为什么到现在城中还没有大集团愿意站出来声援?”
陈淮桥保持着微笑:“多谢关心,我们远没有到需要对外求助的地步。”
陈淮桥大方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精神状态欠佳的传言不攻自破。或许是陈家团结又强硬的态度令市场信心有所回温,集团股价于早盘低开后旋即迎来小幅反弹。
随后的几个交易日,沽空机构乘胜追击,发布第二份研究报告,意图用闪电战终结陈家所有的努力。
陈家联合多家大型券商对该机构的误导性结论提出质疑,并先后几次下场救市,股价在91港元上下来回拉锯。
陈棠苑这几日完全没有心思做别的,心情如过山车一般,随着大盘走势跌宕起伏,生怕一个眨眼实时K线就跳了水。
终于捱到来之不易的周末,看着报收价最终定格在90.4,陈棠苑扔了手机,转头看向庄律森。
“假如周一开市还能维持住这个区间,是不是就算安全了?”
不打算提醒她还有6小时后开盘的美股,庄律森应得不假思索:“算是阶段性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