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养怡伏在谢峤的怀抱里,再次轻轻眨了眨眼睛,眼眶还红润着,但已经没有了泪水。
她好像拥有了比“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还有效的灵丹妙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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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假期的第二天,日上三竿,陈养怡才从绵软的床铺里坐起身来。
不同于昨夜里的潮湿和阴沉令人喘不过气,今天阳光重新普照大地,为这个世界带来温暖和煦的气息。
陈养怡有了充足的睡眠,此时精力旺盛,低沉的情绪也一扫而空。两人带着陈日迟的衣服去医院换他的班。
今日日光明媚,走在路上甚至可以听见鸟雀的啾鸣。
白天的住院部比夜间热闹许多,陈日迟坐在凳子上撑着自己的下巴打盹,翟芳林抱着一本浅黄封面的书,已经看到快结尾的地方。
陈养怡正要踏入病房,被谢峤一把拉住:“今天是个挺好的机会。”
陈养怡不解:“挺好的机会……做什么?”
谢峤用下巴远远指了指病床上的人:“和她好好谈谈。”
翟芳林生病了之后整个人变得温和,收起了许多攻击性,并且在两人大吵一次之后,确实需要一次交心的谈话来收尾,否则只会渐行渐远。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陈养怡仍有一点怯意:“一定要吗?”
“倒是不一定,”谢峤没有逼迫她,却最懂如何推波助澜:“这取决于你。”
说着取决于她,就是知道她一定会做出那个正确的选择。
谢峤接过她手上的包裹,摸摸她的头,轻声鼓励:“去吧。”
陈养怡去了。她来到翟芳林的病床前,硬着头皮开口:“妈,你想下去晒个太阳吗?”
翟芳林穿着统一的病服,脸色略有些苍白,陈养怡跟在她右边,保持了一点距离。两个人在住院部大楼前面许多来去匆匆的病人和家属中,慢吞吞地散着步。
一段稍许尴尬的沉默后,陈养怡率先开了口,她暂时不敢开门见山,而是找了一个完全不相关的话题:“妈,我和哥的名字都是你起的吗?”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她一直挺好奇的事情。只是之前她们从未有过这样的闲聊时刻,她也因此从来没有机会过问。
翟芳林承认:“当然了。你哥的名字由来是因为他出生在一个傍晚,至于你的名字,很显然出自曹操的那首诗。”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多好的寓意。
不论后事如何,至少她出生的时候,翟芳林大概是很爱她的吧。
陈养怡的心柔软了些许,她终于坦率地为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道歉:“妈,对不起那天我没有给你买白菜猪肉包子。”
两人信步走至一个长椅旁,陈养怡扫落上面的落叶,两人并肩坐下来。
陈养怡偏头看向翟芳林的侧脸,等着她的回应。
翟芳林只是淡淡点头,似乎是接受了她的道歉:“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什么?”
“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个男孩子,是你男朋友?你还没有给我好好介绍过。”
陈养怡面上升起一丝赧然,从善如流:“他叫谢峤,我俩刚交往一个星期。”
翟芳林忆起跟谢峤的两次见面,这男孩子身板正面相好,她属于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陈养怡见到翟芳林的笑颜,心情指数也直线上升,她简单总结:“之前是在国外做投行的,年初辞职回国,在景园路那边开了家店。”
翟芳林继续满意地点点头:“他家里人呢?”
陈养怡回答得一板一眼:“家里是开发房地产的。”
开发房地产可不是普通人干的了的事情,翟芳林迅速抓住要害:“有钱人?”
陈养怡点点头。确实超级有钱。
翟芳林失去了笑意:“他是个富二代?”
陈养怡继续点点头,正要解释,就见到翟芳林的脸色风雨欲来,仿佛之前好不容易才有的融洽和谐的氛围都是她的幻觉。
她本能地问出口:“怎么了?”
“怎么了?”翟芳林气极反笑,重重呼了陈养怡后脑勺一下,咬牙切齿道:“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你攀附有钱人的时候怎么没这么要脸呢?”
陈养怡不可思议地捂住自己的后脑。
哪怕以前的翟芳林已经离谱到了极点,她也仍不敢相信自己的母亲居然会这么想她。
翟芳林仍在厉声指责她,似乎这事真的触到了她的逆鳞:“这么多年我花了这么多心思,就是为了把你培养成独立自强有自己事业的女人,你最后找个有钱的富二代,你对得起我吗?啊?”
陈养怡的怒气攀升到一半,突然像被点通任督二脉般顿住。她终于反应过来。
原来这就是内因。
翟芳林为什么只严格管教她而放养陈日迟的内因。
不是因为什么她是可塑之才,居然仅仅是因为男女有别。
第24章 二十四枝
陈养怡顺着她的话解释,尝试让她冷静下来:“他确实是个富二代,但他没有依附于他家庭的事业,这也正是我最钦佩他的地方。跟他在一起之后也不会影响我的事业,我不可能为了男人辞职的。”
翟芳林的情绪平静了些许,向她确认:“真的吗?”
陈养怡真诚地点头:“真的。”
“……哦。”翟芳林收起刚刚的疾言厉色:“对不起。”
“没关系。”陈养怡第一次觉得自己离真相这么近:“您现在愿意说了吗?”
陈养怡和翟芳林进行了一场很长很长的谈话,这是她这辈子头一回如此心平气和地与翟芳林交谈。
事情很长,跨越了很多个年头,但总结起来,也不过寥寥几句话。
翟芳林在和他们父亲结婚前,有过一段潦草收尾的恋情,甚至有一个夭折的孩子。在和他们父亲结婚生下陈日迟后,她以为日子走上了正轨,但没过几年她又生下一名女儿,这让她害怕到了极点。
她夜夜做噩梦,害怕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所以她疯狂监督陈养怡好好学习、让她选择赚钱的专业,期盼她独立自强。陈养怡长得漂亮,她每天都害怕哪个男孩子把她拐走,所以她不择手段地监控着她的生活。
时间久了,她甚至失去了初心,把掌控自己女儿的人生当成常态,而罔顾了陈养怡本身是拥有独立的人格的这回事。
母女俩一直聊到日落西山。几只鸟雀轻盈地飞过,留下几个小巧的剪影。
翟芳林也是头一回剖析自己五十年来的人生。
她在犯了一个错之后的人生中一直尝试着规避相同的错误,却犯下了更大的错。
她也终于感到后悔,声音在晚风中略显萧瑟:“我好像真的做错了。”
陈养怡不想去评判什么,她站起身来拍拍翟芳林的肩膀:“晚上会冷,咱们上去吧。”
翟芳林坐着没动,她拉住陈养怡的手臂,高傲了半辈子的人放低了她的头颅:“养养,你可以原谅妈妈吗?”
陈养怡的心终于受到触动。她其实早已不期待翟芳林的道歉,所以当这个道歉终于到来时,她才感到成倍的意外。
陈养怡重新坐回去,看着翟芳林的眼睛,诚恳地摇摇头:“不可以。”
黄昏里,住院部来往的行人都稀少了许多。陈养怡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场地响起:“我如果这么轻易地原谅您,就太对不起我自己了。”
二十多年压抑的人生,不是短短一句话能抵消的。
她小时候也经常做一个噩梦。噩梦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她剪着短短的头发,穿着短上衣、短裤和绿色的宽松外套,抱着一个绿叶盆栽走在大街上。
但她总是满头大汗地醒来。
不为什么,就因为电影里的小女孩说了一句“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如此?”。
翟芳林似乎有些意外。她眼中的养养总是温温柔柔的,谁都能欺负,可其实她面对大事如此坚定。
“我有建议我哥给您找个心理医生,但我也不知道您去谈过话没有。”
陈养怡温柔地解释:“但我去了。我跟心理医生聊了好几次天,您知道心理医生跟我说什么吗?”
翟芳林的脸色肉眼可见紧张起来,陈养怡笑着安抚她:“其实不是什么很严重的话。她说,我之所以对装修和家居很上心,是因为我对自己的私人空间没有安全感。我为什么喜欢研究花花草草和星星天空,是因为我内心对自然、对更大世界的向往。
“然后我问我自己,这一切的内因是什么。
“是因为您。
“我不会现在就原谅您的,但我们有时间做出改变。您好好地接受手术,我们以后还有不止二十年。”
晚风和暮云中,女孩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医院的花坛里种着月季,微风把馨香送至陈养怡的鼻尖。
五月孟夏,树木葳蕤,再过几天就是立夏。村上春树说过,夏天最让人欢喜。
等到炎热的季节,她要去相约酒吧露台的烈阳下喝冰啤酒,在空调房里打开冒着气泡的肥宅快乐水,在聒噪的蝉鸣中抱着半个冰镇西瓜追剧,穿着吊带裙去沙子都被晒得滚烫的沙滩追逐海浪、看日落被湮没在地平线以下。夏天的白昼很长、快乐也很长。
这个世界上的美好很多,她不希望自己纠结在过去的痛苦中。
说她软弱也好、优柔寡断也罢,她要和自己和解。
五一假期过去,陈养怡仍要回去上班,陈日迟把修车店暂时关了陪在翟芳林身边。
离开的时候陈日迟不放心地拉着陈养怡追问:“你真的没事了吗?”
陈养怡给他看自己虎口处的一个伤疤。
“小时候我把这里割破了,哭着去找你,你还记得你跟我说了什么吗?”
陈日迟当然不记得。
“你安慰我,长大了就不疼了。事实是,长大了确实就不疼了。”
陈养怡笑得释然。人们说不幸的人要用一生治愈童年,所幸她还有一辈子不是吗。
日子过得很快,陈养怡不断从陈日迟那里得到许多好消息。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后续的化疗也很顺利,只要不出意外,翟芳林百分之百能痊愈。
翟芳林经常打电话来,但不再逼她汇报各种近况,而是关心起她的冷暖。
事情真的变得好了起来。
五月实在没什么节日。青年节过去,母亲节过去,时间很快来到倪微微和胡嘉琳婚礼的日子。
倪微微她俩在郊区租了一家民宿,民宿里有个很大的院子,她们在院子的草地上支起气球和烧烤架,民宿的老板是个年轻女孩,超级支持她俩的婚礼,一直热心地帮她们布置场地。
草地的尽头是一个白色和粉色的百合和气球编织成的拱门,她俩将会和天下所有的新婚夫妻一样走到那里完成那段众所周知的誓言。院子中间则摆了一些观礼的坐席,周围则是一圈自助餐台,主食、肉类、生鲜、甜点应有尽有——这是陈养怡最满意的布置。
林鹤川独占了一个吧台专门负责酒水,宋维新和帅弟弟也过来帮忙。
陈养怡端了杯桑格利亚汽酒一饮而尽时,婚礼正式开始。两个穿着婚纱的女孩子从草地中间的红毯一起走到拱门下,陈养怡这才注意到拱门下有个小标语写着“love is love”。
陈养怡牵着谢峤的手,没忍住感慨:“相爱真好。”
谢峤在陈养怡的额上印下一个吻,赞同道:“是啊,相爱真好。”
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相爱是归鸦背日,是倦鸟投林,是离得再远也朝那个吸引自己的灵魂奔赴而去。
倪微微和胡嘉琳说着誓词:“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我都爱你、照顾你、尊重你、接纳你、珍视你,永远对你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人群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婚礼的两位主角今天一整天都在幸福地笑,没有停歇过。
晚风渐起,观礼席的椅子撤去,院落里燃起篝火。
民俗老板弄来一个大音箱,随便找了个歌单,连上蓝牙就播放起来。
人们情不自禁地随着音乐起舞。音箱放到《The Way You Look Tonight》,大家就在缓慢的音调里相拥着漫步,放到《Lemon Tree》,大家就在轻快的节奏里跳起小舞。
派对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今晚风也温柔,星星也温柔,陈养怡玩得很是尽兴,但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喝了太多酒,到后来连坐也坐不稳,需要谢峤扶着。
客人陆续散场,就近住在民宿的房间里。
陈养怡也要回房间,被谢峤拉住,附在她耳边轻声问:“我们回家好不好?”
陈养怡脑袋晕晕的,简单的七个字她消化了好久:“回什么家呀。”
谢峤极其耐心且温柔地回答她:“我们的家。”
陈养怡这次反应很快:“我还没搬过去呀。”她上个月末交过房租,这个月的租期还没到期,她不想浪费钱,本是打算等租期到了再搬到谢峤那里去的。
谢峤卖了个关子:“回去就知道了。”
谢峤的车不辞辛苦地从郊区开回市区。陈养怡把车窗降下来吹了半路的风酒醒了一半,在到了谢峤的房子之后则是彻底清醒。
陈养怡的行李已经全部打包好放在了这里,她之前住过一晚的客卧被重新布置,彻底成为了她的房间。
陈养怡惊讶得合不拢嘴:“我们不是说好了等那边租期到了再搬来吗?”
谢峤拈住她额前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轻吻她的额头和鼻尖,声线是动情的温柔:“我迫不及待。”
归鸦背日与倦鸟投林都是回家,而他迫不及待想拥有一个和她的家。
陈养怡抱住他的腰甜丝丝地笑,她专注地看向他的眼睛,仰起的眼眸盛着细碎的光:“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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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见花最近进了很多玫瑰。
虽然五月确实是玫瑰的花期,但进得未免有点太多。俩店员清点进货单的时候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原来老板的春天来了还会有这种后果。
谢峤的理由倒是很简单。他受第一次约会女孩收到玫瑰惊喜的笑容启发,时不时地送陈养怡九朵玫瑰陶冶情趣。为了保证每次送的时候店里都还有玫瑰的余量,谢峤大笔一挥,增加了好几倍的进货量。
陈养怡把家里所有花瓶都插满后,无奈地笑:“其实你可以送我其他花的。”
平时见他情商挺高,送花却如此直男。这时候倒是可以看出他没谈过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