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修家晚宴后的某个午后,修景竹难得在这年关口,空出半日休息的时间。而江离笙也难得没有埋头作画,她从画室出来,穿过两幢别墅中间的马路,直接朝修家别墅的厨房走去。
厨房的中岛上放着一听啤酒,江离笙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确实是下午三点没错。阿竹面上看不出什么特别来,他天生有些上翘的嘴唇,在他没有臭脸的时候,倒是有些许稚气。
“三点喝酒?你今天有些奇怪哦。”江离笙说着,从水果篮子里挑了个苹果,放衣服上蹭蹭,正准备咬,果子就被收走了。
“洗洗再吃。”修景竹皱着眉头,拉过中岛盥洗的水龙头,仔细将苹果洗了,重新递回去,“你跳下水救人的时候,有考虑过自己会遇险吗?”
“嗯?”江离笙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嘴里卡着口果肉,模样有点呆。思考了一下,答道:“救人的时候没来得及想,等到下水了之后确实……嗯……有点慌张。”
江离笙咀嚼的速度变慢,因为她答完,眼见着阿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指望手里的苹果能变小得慢些,好能遮住她心虚的脸。
“下次……你下次别这样了。”
下次?江离笙觉得许晴倦不会再跳一次修家的人工湖。那么点头答应阿竹也不是什么难事,她表情诚恳中还带着些许狗腿,就差拍着胸脯对天发誓了。
阿竹虽然不算滴酒不沾,可是这大半天的就开始喝酒,这就相当得不同寻常。江离笙拿手撑着头,又啃了一口手里的苹果。
不设防的,阿竹探身过来,伸手过来将她手里的苹果抓到自己手里。这这这……阿竹什么时候跟修景栩一样幼稚了?抢人苹果干嘛?
下一秒阿竹握住她悬在空中,原本还抓着苹果不知所措的手。他的手掌刚刚触摸过冰啤酒罐子,凉凉的温度,让江离笙的心也跟着一紧。
再看他看过来的眼神,江离笙觉得自己没事儿不待着画画,跑人家厨房瞎溜达干嘛呢?
“你还是会救人的吧?”修景竹再次开口,不用阿笙回答,他仰头将罐子里的啤酒喝干,他太了解她了。
江离笙也收起了嬉皮笑脸,她坐正了身体,在高脚椅上挪了下位置,面对着带着酒劲儿脸已经有些红的修景竹。她的手还被他牵着,江离笙注视着他的眼睛,手掌稍稍用力,反握回去。
“嗯,我觉得,要是再遇上别人有危险,我还是会选择救人……”江离笙话还没说完,修景竹牵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她整个人连人带椅子,就被他拽近身边。她被阿竹紧紧抱着,她能闻得到他鼻尖呼出来的酒气。
放在中岛台面上,被她啃过的苹果,有牙印的地方,已经开始氧化泛黄了。江离笙的下巴靠在阿竹的肩膀上,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鼻尖能嗅到他身上的特有的熏香气息,混合着酒味,和靠近时他缓慢的呼吸声。
“我给你保证,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轻易下水了!”
“你知道我这个人很少答应人家什么的,对吧?”
“如果还遇上别人有危险,我会第一时间先想办法找人帮忙的。”
江离笙觉得她好像把能保证的都保证了,可是阿竹拥抱她的力道,却跟那天她被救上岸后的力道别无二致,事情好像真的很严重。
她很在乎阿竹,她很在乎阿竹的情绪,可是阿竹的情绪,她好像很难读懂。
“如果可以,待在我身边……不要遇上危险了吧。”
他的嗓音低沉,不知是否是酒意来袭,阿竹的声音带着些慵懒。平常梳得利落的头发,现在刘海遮着额头,而他更是跟往常不同。
叹气的时候他将头部的力量完全放松,江离笙的肩膀被他枕着,她好像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阿竹的其他情绪。
“嗯。”江离笙觉得若是读不懂他的情绪的话,那也还是要做到不要让阿竹担心自己吧,她这样想。
呲~的一声,修景栩点燃了一个景棠喜欢的烟花。那带着火焰尾巴的烟火,在江离笙面前不断旋转。
景棠也连续点了几个,然后场面就开始变得缤纷起来。当然这些都是在爷爷回自己住的院子后,悄悄进行的。
难得的,江离笙手边放了一盅修家自酿的果酒,她倒了一杯在小酒杯里,白瓷的酒杯上印有绿色的山间云雾图,精致古朴,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清澈醇香。
江离笙把杯子拿在手里把玩,冷不防的在身侧出现一双黑手,将她手里的酒杯拿走。修景栩喝完酒砸吧了下嘴,不甚在意粘了烟花粉末的脏手在杯子上留下了黑渍。
“还想呢傻丫头!”修景栩晃着脑袋,视线跟随着眼前的烟火,上下左右似是悠哉,“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江离笙夺过他手里的杯子,拿了块桌面上的茶巾浸了些水,仔细擦拭着杯子上的黑手印,懒得理人。
“你俩人之间的气氛,奇怪到我想不知道都难啊。”修景栩撇着嘴,这下轮到他一脸不屑了。
不远处,景棠左手拿着小烟花,右手拿着用来点火的防风小蜡烛,看着鱼塘里的锦鲤,咽了咽口水。
“小子,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小子,我劝你好自为之!”
景棠被身后两声惊吓吓得,手里东西差点拿不稳。小孩儿回过神来,发现没有大人在场,一时间颇有些气恼,朝江离笙和修景栩的方向,吐着舌头做个鬼脸跑远了。
“别追啦。”修景栩拦住起身想上前追人的江离笙,“有人跟着呢,别担心。”
“对景棠你倒是上心得很,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也是个让人操心的。”
“我?哪有?”江离笙有些不服气了,“我都答应他了不会再轻易下水了啊,哪里知道阿竹还在气什么,我想不明白啊。”说完,她看着天空叹了口气,青梅竹马,人心难测。
“阿竹他在跟他自己置气呢。”修景栩净了手,直接拿着酒盅对着嘴饮了一口,“家里谁舍得真的跟你生气啊。”
“他在跟他自己生气?”江离笙不明白了。
“你这破性格也不知道像谁,遇事儿了也不转转脑子,一门心思自己先往前冲,也不怕伤着自己。”
“他那破性格也不知道像谁,明明你错得没边儿了,就知道宠着你,舍不得说句重话,自己倒是生了好久的闷气,连带着我这个做哥哥的日子也不好过。”
修景栩说完,将酒盅里的酒饮尽,起身进小厅准备再拿一盅,看着江离笙那完全没想明白的脸,还是忍不住拍了拍她那不怎么聪明的脑袋瓜子。
“景棠把烟花扔进鱼塘里,最多死几条鱼,最坏的后果就是屁股挨几下,事后大家教育教育,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上次你没头没脑地下水救人,好在没出什么事儿。这万一要真出了点什么事,你让爷爷他老人家怎么办?你让我们怎么办?你让喜欢你的人怎么办?自己什么水平的泳技,心里没点儿数?”
修景栩的几连问抛出去,看到那丫头明显是在沉思的脸。长臂一撑,侧身坐在江离笙旁边的矮凳上,举着手里的第二盅果酒,接着喝。
南方的冬天,有偶尔回暖的时候,本应该在冬天里沉睡的锦鲤,在鱼塘里缓慢地游动,大概是先前被景棠给惊了,这会儿能听见几声鱼尾拍打水面的动静。
小孩儿玩烟花的动静从其他院子里传了过来,连带着穿墙传过来的,还有童声兴奋时候特有的喊叫。
“想也知道你这性格,遇事头脑一热就自己先往上冲了,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景棠手里的小小烟花,和他那瓷实的屁股墩儿,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挽回的余地的。”
原来是这样啊!
江离笙在这时候也意识到了,在她那些没有犹豫决定的背后,原来全是在乎自己的人们满满的担心。
“你知道阿竹他,最难受的一点是什么吗?”修景栩见她若有所思,似乎有些开窍,于是接着问道。
“什么?”
“在你不顾生死的瞬间里,没有他……我们。”修景栩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换了个词。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阿笙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从女孩成长为少女。在这些岁月里,阿笙与他们并行的轨迹中,彼此叽叽喳喳分享着很多,放到现在一听上去就很无聊的生活琐碎。
母亲总是微笑倾听着,大部分是以鼓励为主,偶尔会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见。刚刚开始的时候,阿笙总是很胆小不敢多说话,阿竹则是完全不想说话,会主动分享的只有阿栩而已。
慢慢地阿笙也逐渐敞开心扉,渐渐跟他们兄弟俩熟络起来后,也没有了刚进修家的局促,他们似乎成为了真正的家人。
在宋念铃温柔的羽翼下,阿笙从原先窒息的世界中挣脱出来,走进阳光里,似乎曾经的乌云不存在,阿笙的生活要开开心心热热闹闹的才好。
那日晚宴,修景栩赶到人工湖边后,他内心的不安绝对不会比修景竹来得小。在事后,知道了阿笙在事情发生时的选择后,他也全然没有往日的沉稳镇定。阿笙在他们身边,生活依旧热热闹闹的,可是湖水里无人呼救的寂静也是真的。
母亲去世后,修家对于阿笙来说,还是跟原先一样的存在吗?
江烨的不负责任,沈瑶的无理取闹,郑云清的阴晴不定,甚至是不知道哪里蹦出来个许晴倦……这些种种阿笙好像从来就没有要跟他们说的意思。
难道母亲走了,阿笙和修家就不一样了吗?
修景栩不敢想,他不敢想在他们身边的阿笙,又变回她自己一个人。想必阿竹也是早就发现了这点,只是这个不善表达的家伙,估计也在混乱和不知所措中吧。
思绪到这儿,他长叹出一口胸中的浊气,口腔中的酒味大概是传到了江离笙那边,对方嫌弃地将身体往后缩,相当没有形象的露出了难得的双下巴。
除夕的夜总是热闹的,景棠几个院子来来回回的跑,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出现在他们面前了,小孩儿手里的烟火也换了各种花样,不变的是在烟火中景棠的那张胖胖的笑脸。
“喂!待在我们身边吧。”修景栩接过景棠丢过来的一个烟火棒,点燃起来后炸开不规则的点点金光。
“哦。”这是江离笙第二次回答这个问题。
第五十四章
手机响了好几次了,寒假里会给江离笙打电话的人,屈指可数。首当其冲能数得过来的,就是请了家教老师本应该在寒假里疯狂补课的叶执云。这个成绩吊车尾的家伙不好好学习,非得约自己出去干嘛?
她把手机随手丢在床上,刚刚洗完澡还很湿的头发就垂在眼前,江离笙想把长发拨到脑后,可是随着动作,手指头却不受控制地缠进湿发里,反倒是让她进退两难。
要不然剪了?江离笙有点暴躁地想着,随后很快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新年的假期,她还要跟叶重霜见面呢。
手机还在被单上响个不停,江离笙用另外一只手接了电话:“叶执云,你最好是有点正经事找我!”
“阿笙,新年快乐啊!”
“……”
“我在你小区外面,大过年的你出来一趟呗。”
手机开了外放,叶执云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来,那语气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大晴天天气,合着不出门还对不起他了?
“……”
虽然知道大过年的这样暴躁不好,可是江离笙还是一边顶着一头湿发,一边将手指从发间扯了出来,蹬上家里的自行车就很快就赶到了小区门口。
她在电话里真切地听见了几声带着怒意的汽车喇叭声,担心叶执云这家伙疯起来,该不会缺德到把小区路给堵了吧。这大过节的,虽然江离笙住的别墅区离城市有点远,不似居民社区般热闹。可是现在正是走亲戚的时候,往来的车辆也着实不少。
在骑到别墅区大门的岗亭处,看见宽阔道路上没有出现交通拥堵的情况,江离笙松了口气,刚调转自行车头准备回家,就被叶执云发现了。
被发现又怎样?江离笙当做没看见对方,双腿大力一蹬,然后就感觉自行车后座一沉,转过头去,视线就跟坐在后座上的叶执云对上了,这家伙不愧是在校运会上拿过短跑冠军的家伙。
“新年好啊!”江离笙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上是假笑。
叶执云比她高出很多,腿长体重的,自行车被这小子扒拉住后,她再想蹬走那是基本上没可能了,人没被后坐力给弹飞就相当不错了,江离笙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小自行车的后轮有很明显的下沉感。
“新年好。”叶执云摘下脖子上的围巾,给江离笙的脑袋裹了裹,给她留了双眼能看东西的缝儿,“你头发湿的,要感冒的。”
“知道我要感冒,你还喊我出来,你知道我就很有空见你?”江离笙一只手扒着眼前的围巾,另一只手还扶在自行车把手上,准备把人给打发走。
“今天跟我出门一趟吧。”
江离笙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就听见叶执云补了一句:“我今天生日。”
他坐在她略显单薄的女式自行车后座上,理了个发誓好好学习不作妖的短发,留了额前的刘海,软塌塌地在额前飘着。他眼神中带着与平常不羁性格相反的可怜样,特别像住在江离笙家对面的那只金毛“蛋炒饭”。
“……”江离笙只好垂着脑袋,认命地将自行车停在了满是高档轿车的停车场里,扎眼又格格不入。
“姐姐,你说阿笙有男朋友吗?”
在商场里通宵玩耍的那天,叶执云看着江离笙身边全程跟着的修景竹,忍不住将心里的疑惑问出。
虽然叶执云不愿意承认,可是站在商场新年装扮里的两个人,周身好像有个结界,站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他们天生就该待在一块,旁人凑过去,都显得违和。
“阿笙现在虽然没有男朋友,可是她身边应该很难出现其他男人了。就算真的出现其他男人,估计她也很难看上吧,毕竟最优秀的早就在她身边了。”叶重霜答道,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啧,你小子阿笙阿笙的叫,后面要跟上姐姐的。”
“姐姐我有你一个不就够了。”叶执云对于这个回答,还挺满意,开始油腔滑调。
“可我不是很想要你这个弟弟。”叶重霜摆着手满脸嫌弃。
“……”
“对了,你关心这个做什么?”叶重霜咂摸出点不对劲来了,“你这小子,该不是……”她话没说完,瞄了眼修景竹的位置,生怕闪了自己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