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景栩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电话那头的女生只是简单的问候两句，并没有说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起码多年以后他确实对这通电话没有多少印象。
园子里院子连着月亮门，月亮门连着回廊，回廊连着矮亭和池塘，重重叠叠又层次分明，自小跟园子里混熟了，修景栩并不担心迷路。
第七十一章
一轮圆月高悬于空，银白的光落在树叶上，密密匝匝地再随着秋风弹在池子里，树影婆娑间惊起的鱼群跟着游动。
修景栩穿过一个月亮门，就看见了手持画板正在素描的江离笙。
她的脸有些苍白，不知道是她本来的肤色，还是被这月光照得。坐在小板凳儿上的少女背挺得笔直，仰着头一边欣赏这中秋之夜的月亮，一边随意地在纸张上勾勒出眼前园子里的景色。
她偶尔半眯起眼睛，拿笔丈量着景物的比例，牙齿咬着舌头的模样俏皮又可爱。
彼时，高中的他们早就在相互“嫌弃”中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敌对”情谊。见面的时候似乎就是相互对掐，吵闹着嘴上没停。
“那天在月光下写生的阿笙，真的很让人心动。”修景栩说到这里，叶重霜的似乎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她的嘴角也忍不住跟着思绪向上扬起。
“或许是太过亲近和熟悉的关系，我在口舌上占了太多上风，导致自己溃败得越发狼狈。”修景栩封住杯口，示意不再续酒了。
“对阿笙心动这件事情，我好像知道得太晚了。”修景栩叹了口气，转过身子，面对叶重霜。
此刻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过去的记忆侵袭，修景栩驼着背，双手撑在吧台处，似乎失去了活力，他声音低沉地继续开口道：“父亲在外面有女人。”
叶重霜听到这里，她知道修景栩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这个圈子里事情可藏不住，对于修叔叔因为作风不端被修家放逐到海外公司去这件事情，她早有耳闻。
可这毕竟是关于长辈的事情，她有些不大自在，而移开了目光。
“我对阿笙心动的时候，有女朋友的。”修景栩深深地叹了口气，“心动的那瞬间之后，那年中秋父亲终究是没能回家。我在表演出对父亲是否出现的无所谓后，却开始担心，我是否会像他那样，辜负所有人。”
“我很怂的。”他笑着，微笑灿烂得像是能吸引到酒吧内所有女性的目光。
叶重霜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无法再用平常欣赏帅哥的心情去面对眼前十多年的“熟人”。
修景栩说完这些，像是如释重负般打了个酒嗝，他靠在椅背上，双眸望着天花板上镂空的玻璃装饰，橘色的灯光照着，那些关于阿笙的回忆又在他脑中咀嚼了一遍。
在修家园子里，他们的院子紧挨着的，有时候修景栩被管家伯伯追着满园子跑的时候，最常躲的地方就是阿笙的院子，院墙很矮，他上高中后手一撑就能轻松翻过去。
“我有什么好处？”江离笙见怪不怪地跟他坐地起价。
“兄妹之间相互帮助你还扯这些。”修景栩压着嗓子开始嬉皮笑脸。
“哦，那我喊了……”她刚想开口，就被他一巴掌捂住嘴，整个人被他箍着，动弹不得。随手向后就是一拐，手臂有力的击在他的肚子上。
他吃痛松手，表情扭曲地跟她告饶。
想到这里，修景栩忍不住笑出了声。叶重霜皱着眉头，身子下意识地想离傻子远点。
轰隆隆雷声骤起，外面开始下雨了，坐在吧台前的两人却都没想走，修景栩和叶重霜像是垂垂老去的长者，将过去的那些回忆扯出来，重新在这雨夜洗过。
江离笙出门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下雨。
阿竹的司机送她到许晴倦发过来的定位附近，她就让司机先回去了。
江离笙撑着把雨伞，尽量挑没有积水的路面走，眼前质朴又带着些年代感的老旧小区，宵夜档才刚刚开张，陆续有推着小摊子的商贩汇聚在商业街的两旁。
烧烤的炭火被偶尔飞溅到的雨水，蒸腾起雾气，呲的一声，连带着油锅里的刺啦声，挑动着行人的食欲。
这里是完全陌生的区域啊！江离笙在心里叹气，她确实不擅长找路，准确的来说她并没有多少独自出门的经验。
她干脆关掉导航，斜撑着雨伞，抬头核对店招跟手机上许晴倦传过来的店名。
并未花多少工夫，她左侧的一家海鲜大排档里，许晴倦正坐在一张圆桌前，撑着脸看着她。
“你都看到我了还不打招呼，害我好找！”江离笙收了伞，抖去伞上的水珠，然后将伞斜靠在墙角。接着随手扯过一张椅子，就坐到了许晴倦的旁边。
桌子上已经摆了几道菜了，老板又上了两份主食，一份炒面，一份炒饭，且分量都不小，而她们只有两个人。
“再给我一份铁板牛仔骨吧。”许晴倦看着墙上的菜单，食指点着下巴若有所思，像是在思考接下来应该再点些什么。
“虽然吃不完可以打包，但是第二顿吃味道会差很多吧。”江离笙示意老板菜已经够了，“而且我吃不了多少的……”
江离笙话还没说完，许晴倦面带疑惑地看向她：“我点完了，你要吃的话自己再点。”
“桌子上的这些就够……”了吧？江离笙停住话头，她似乎意识到了，今天的许晴倦跟往常不大一样？
她说让自己再点的意思是，要一个人吃完这一桌子的菜吗？
江离笙还没有来得及更深入的思考，许晴倦就拿起筷子，熟练地挑开鱼腹，姿态优雅地夹起最嫩的部位，低头细细品尝起来。
她的就餐礼仪很完美，匀速地进食，准确的挑出食物中不可食用的部分，筷子熟练地在几个菜品中移动。
许晴倦扎起头发，垂在脸颊旁的发丝似乎妨碍了进食速度，她需要不断地将头发别到耳后。其实她只要先停止进食，将头发重新整理过后，接下来便不会再有妨碍。
只是，许晴倦没有，她仍旧一口一口地，将食物优雅地送进嘴里，很快面前分量很足的炒面和炒饭，就已经消下去了大半。
她急不可耐，像是一个饿了许久的难民，跟她进食的优雅姿态完全不相称。
江离笙还没反应过来，那满桌子的食物就消失下去大半。那些干扰许晴倦就餐速度的碎发，也因为她没有即使整理到脑后，而沾上了食物。
眼前这个如饕餮一般进食的女生，真的是那个在政麟这个精致堆里，还处处挑剔的许晴倦？
江离笙看不明白，从许晴倦的眼里分明没看出来多少享受食物的喜悦，反倒是多了些机械性的空洞和迷茫。
江离笙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根皮筋，现在也管不了皮筋上沾上的画画油墨了，她绕到还在暴风进食的许晴倦身后，将她散在背上的碎发整理好，然后用皮筋扎紧。
江离笙重新坐回位置上，她本身就不大饿，看到许晴倦的这种进食方式后，更加胃口全无。
她出门的时候还未到饭点儿，等许晴倦放下筷子，大排档里也已经人声鼎沸了。
照理来说她们俩人不能占着这么大一圆桌的，这家店看着位置虽然不属于繁华地段，且外面还在下着小雨。
可是客人进进出出一批又一批的，到了饭点儿了更是。已经有好几位大哥拎着啤酒在她们的桌边探头探脑了，看样子是希望她们快点把位置让出来。
老板朝她们的位置瞥了好几眼了，但是又碍于她们这桌也确实消费不少了，也不好赶人。江离笙坐在位置上，天然呆的她也能感受到老板逐渐炽热的目光。
原本以为只是一间不起眼的大排档，没想到生意居然这么好，难怪这家店旁边的小摊子最多，感情是因为大排档生意好，小摊子也能顺着人潮多做几单生意。
“不然，我……”们走吧，江离笙抬眼试探地开口，可她话还没说完整。
许晴倦就开口说道：“我还想吃甜品。”
这桌面上的几个菜许晴倦不是才吞下肚吗？就这个量吃完，她还能吃得下甜品？江离笙瞪圆着眼睛，惊讶于她的食量。
可是惊讶归惊讶，江离笙还是跟在许晴倦身后，出了大排档。雨还在下，只是变成了初夏难得的细雨，整个城市的街道除了积水之外，建筑之间变得雾蒙蒙的。
江离笙拿上伞，跟在许晴倦身后，她什么都没说，她便什么都不问。
雨落在许晴倦的脸上，走出温暖的饭店，她的胃里的食物暖不了她，全身似乎冷了下来，初夏的衣物单薄，她没穿外套出门。
“唰”的一声，一把大伞在她头顶撑开，她微微侧过头，就看见江离笙微曲着身子，垫着脚尽力避开水坑，还不忘跟上她的步伐，想办法给她打伞。
许晴倦伸手出伞外，细糯的雨掉到手上，痒痒的。在她满是食物污渍的嘴角旁，有笑容浮上她的脸。她转身倒着走，却把跟上来的江离笙给吓了一跳。
“唉，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嗯？”江离笙没明白许晴倦这句话的意思，她难道饿得等不及吃甜品了吗？
“我们换个地方吧。”许晴倦也没察觉到，她接过江离笙伞后，左手顺势牵上了她的右手。
许晴倦比江离笙高出半个头来，撑伞的时候不需要像她一样努力举高。
“你不吃甜品了？”江离笙从满是口袋的外套里又掏出了张湿巾，递了过去。
“嗯不吃了，我不需要甜品了。”许晴倦回答到。
不需要？还是说她不饿了？
江离笙脑子没反应过来，就先跟着许晴倦朝对面的购物广场走去。
第七十二章
精致繁华的商场就在走出小区几条街之外的地方，江离笙和许晴倦并肩走着，对方的速度很快，许晴倦像是有什么急事，连江离笙习惯性懒散的步伐，也不禁加快脚步跟上。
雨很快就停了，远处的天空还有闪电的光亮。路上的行人渐渐收了伞，走在街上还撑着伞的她们变得有些显眼。
江离笙本想将伞收好，只是许晴倦依旧是自顾自地闷头朝前走着，她的长发披散着，发梢和嘴角有食物的痕迹。
她嘴角的食物酱汁被风吹干了，加深了颜色，和唇彩和在一起，模样看上去有些狼狈。
这可是许晴倦呐！江离笙摸不着头脑地在心里叹道。
她小碎步速度地跟上，时不时还得拉着许晴倦一把，过马路的时候，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般，只顾一股脑地往前冲，丝毫不顾红绿灯的转变。
许晴倦看来是真的很想吃甜品了，到底是哪家甜品味道好到让许晴倦控制不住地想要吃到？
进入商场后江离笙左看右看，她记得二层有家卖泡芙的专门店，刚想开口询问许晴倦，对方大概是这时候才察觉到进了商场，一直撑着的伞才晓得收好。
许晴倦仍是朝前走着，速度竟是比在商场外面来得更快，她走到自动贩卖机前扫码付款，随手买了几罐饮料。
她只有两只手肯定是拿不了这些的，江离笙很有眼力见的伸手接过其他的，然后看着许晴倦就站在商场的垃圾桶前一罐一罐的，将这些饮料打开，几口喝完一罐。
“叮当”一声，第三罐空罐子被丢进垃圾桶。
许晴倦的胃连着黑洞？江离笙跟着她一起坐在商场的长椅上，虽然不是周末，人并不多，可是这仍是S市最繁华的商场之一。
不断有穿着时髦、妆容精致的客人从她们面前进过，耳边能偶尔听到商场中某个店家放的音乐，对比起此刻的沉默，江离笙觉得幸好她们在商场，还能听到点动静。
毕竟这么莫名其妙被喊出来后，许晴倦跟她说的话真是屈指可数。
对方现在除了脸上有些食物的残留，看上去有些邋遢外，身上名牌的衣服和首饰都让许晴倦仍旧是许晴倦。
女孩长相清丽漂亮，面部线条在不冷脸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很柔和的。她垂着眼皮看着地面，卷翘的睫毛浓密如扇，尽管没开口说话，那种美人自带的气质，还是很好看的。
江离笙闲着无聊，她开始分析对方的衣着和脸部的光影明暗，她的手机震动了几次，可是她并没有看上面传来的消息，靠在离许晴倦两掌的距离，就这么安静的陪着许晴倦吧。
“差不多了，我们走。”
“去…去哪儿？”江离笙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许晴倦具体的回答，还是老实地跟了上去。
从商场西门的出口能直接到相邻的高档酒店，许氏跟这家酒店有合作，长期包下了两个商务套间用作招待。
许晴倦身上带了许氏的印鉴，这是她从许爸抽屉里偷出来的，她有跟父亲来过这家酒店参加晚宴，所以在使用许氏权利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前台的怀疑。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现在这种气氛，江离笙和许晴倦去开房！
懵上加懵的江离笙其实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许晴倦的行为，这些问题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因为总是被新的疑问所取代。
一进房间，江离笙还没来得及跟许晴倦多说什么，她就看见对方捂着嘴，朝卫生间跑去。
下一秒，从卫生间内传来很明显的呕吐声。江离笙在门外开始不知所措，她探着脑袋在卫生间外考虑着要不要进去，接着卫生间里面就传来了许晴倦的咳嗽声。
许晴倦感受到食物从胃部再到喉管和口腔的触感，融合了她的体温，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似乎这部分连接着心脏中最隐秘的痛楚。
离开身体后的食物，也能将悲伤带走。
她就算是难过，也要考虑会不会发胖这件事，母亲的严苛和姐姐的精致，这是许家不容许破坏的颜面。
“呕……咳咳……”胃部一阵痉挛，这是催吐后胃部常有的不适感，她应该早就习惯的，可是还是会被这一瞬间的疼痛击倒。
许晴倦捂着胃，摔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也顾不得手上满是污秽，下意识的将手捂在肚子上。
不管了，还是先进去看看再说。
江离笙最终还是打开了洗手间的门。
许晴倦脸上有被泪水晕开的睫毛膏，和眼泪划过脸颊的痕迹。她靠在马桶旁边的浴缸上，手上是食物被咀嚼后，又通过食管吐出来的残留。
卫生间的气味很难闻，许晴倦粗重的喘息声覆盖了狭小的空间。
江离笙瞪圆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一切，精致如许晴倦却坐在浴室的地上，她身下垫了一条浴巾，脸上的表情木然，一切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失控。
只是确实已经失控了。
心里闪过许多念头，才播出了那个陌生的号码。
许晴倦甚至没有给江离笙的电话备注上名字，在并没有多少人联系她的情况下，电话薄上她的号码就在前面几个顺位，醒目得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