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宣头一个去见的是李珣的侍从。因他是西凉人,又会武艺,禁卫虽未将他关入大牢之中,还是给他上了镣铐,因此成宣也不害怕,蹲在他近旁,自我介绍了一番。
那男子发髻凌乱,满脸脏污,见了有生人入内,便狂乱地大叫:“殿下怎么了!殿下怎么了”
成宣这才想起来,这人当日就被关进了此处,已是好几日,不知道李珣的情形也是常理之中。
成宣决定稍稍试探,看此人是否知道内情:“李……你家太子,已经死了,你便是行凶之人,改日,大梁就会将你押送回去。”
那人目眦欲裂,怒声道:“怎会是我?你们大梁人,杀了太子殿下,还要栽赃在我身上!我定要杀了你!”
成宣吓得退后两步。这人的悲痛愤怒,倒不像是作伪。可这还不能视作证据,成宣继续问道:“怎么不是你?我们已经查出来了,那日李珣所服用的助兴药,不就是你给他的吗?”
“助兴药?”他仍想挣脱身上的镣铐往她扑过来,那锁链被拖动起来,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动,“那是本国医官所制,怎会是害死殿下的药!”
“你说无毒就无毒吗?我怎么知道是真的?”成宣心道这人脑子果真不大好使,“这点小伎俩还想瞒骗我们大理寺?”
“早两年,殿下服过类似的药,结果差点一命呜呼。皇上大怒,殿下也是私下偷偷找医官制药,为了掩人耳目,从不假手于人,都藏在自己贴身处,怎会是我给殿下!”
“那谁能证明你所说的的话?”成宣仍是追根究底。
“驿站里还有殿下的侍从,你尽管去问他!我看就是你们大梁人下毒害殿下,还要推卸到我们身上,无耻!”
见他唾沫横飞,情绪激动,成宣见也问得差不多,最后才道:“那贴身处是哪儿你可知道?有没有人能接触?”
见她问话的神色颇为认真,似乎的确在调查主子的死因。他思量再三,才不情愿道:“那夜他知道有舞姬会来,我离开寝殿关上门之时,看他提早拿了出来,放在案几之上。能接触的,只有那个舞姬吧?”
难道,果真是那个舞姬阮阮?成宣并未完全信任他,只道:“若你所说,有半分虚假,你主子的死因,便查不出来了,请你要好好想想。”
他似乎不敢忍受这样的猜疑和屈辱,怒喝道:“咱们西凉人,从不行阴谋之事。我要杀人,定与他光明正大地决战一场,不会下药害他!”
那夜入宫的西凉人,只有他和李珣二人。若他为二皇子杀人,寝殿里的第三个人,也必定是西凉人。这样一来,就说不通了。
那阮阮……若真是她,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大梁女子,为何会甘冒奇险,协助那第三个人杀人?
第67章 万世劫
成宣本想见过了这西凉人, 顺道再去见一见阮阮。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阮阮未必就是帮凶。她怎么能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赐给西凉太子。若永嘉帝赏赐的是别的玩意儿, 她不就没法实现自己把药掉包的计划了吗?
成宣决意先去教坊司查一查阮阮的身份背景, 好在问话时能刺探她的底细。
待她到了教坊司,那儿却大门紧闭,无人迎客。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成宣是独自一人前来,她重重拍了好几回, 才有人懒洋洋地应声:“来了!来了!别拍了!”
门开了,成宣才见到一睡眼惺忪的妇人。对方素面朝天,许是见她是个面生的小公子, 直接就把门关上:“走吧走吧,今儿还没开张呢!”
成宣好不容易把门敲开, 哪里容她就这么关上。她以手撑住,厉声道:“我乃大理寺官员,来查案子的。”
那妇人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咱们这是官家的地方,什么官儿没见过, 你算哪根葱?”
“事关西凉太子,”成宣压低声音道, “若夫人不配合, 我只能禀报了。”
那妇人听闻“西凉”二字,脸上变了色,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她请进来。成宣不愿惊动太多教坊司里的人, 便抓紧时间问她:“阮阮是你们教坊司里的舞姬吧?她什么身份背景, 有没有与她相熟的人,像是意中人?”
那妇人轻慢神色虽收敛了不少, 但说话间仍不太愿意搭理她:“来这儿的能是什么身份?不就是罪臣家眷吗?她好像是姓周,不过来了此地后,便去掉姓氏,众人都喊‘阮阮’。”
她顿了一步,嗤之以鼻道:“哪家男子会和教坊司的女子相恋?我只听说,她跟城里一户大户人家的小姐熟识得很,情如姊妹,即便没入罪籍,两人也常常来往。”
“那小姐姓甚名谁?还有,阮阮平日有没有和西凉人有来往?”成宣追问道。
妇人瞪了她一眼,脚步不停,也不知要把她带到哪儿去:“我又不是阮阮,我怎么知道?还有,说了是官家地方,西凉人怎么会主动来此?”
这妇人脾气当真是差得很,成宣不跟她计较,还想再问,已被她带到了某处厢房。她把门推开:“公子自便,这儿就是阮阮的卧房,你爱怎么查怎么查。”说罢打了个呵欠,也不等成宣开口,身姿摇曳地走了。
只留下成宣一人。她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不过这一路过来,的确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看来教坊司的姑娘们都是过着晨昏不定的日子。这也好,便不会有人见到她来此处了。
想到天机道宗主,成宣不由又叹了口气,开始在房中四处摸索。
这房中最惹人注意的,便是铜镜旁所放的各色各样的步摇、发梳、花钗。成宣懂事以来,就是被当做男孩子养着,从不曾有什么机会打扮。她想起寿宴那夜,阮阮在台上起舞时梳了高髻,髻上所插的就是那样款式的镂玉梳。
她便走近一看,翻查了一遍这些华丽的发饰,花鸟、莲叶纹、鎏金的,种种样式,不一而足。成宣甚至连那盒底都翻找了一番,并不见有什么怪异。
除了饰品外,房中别的都显得乏善可陈。仿佛主人的心力,都放在了搜罗这些精美头饰上。成宣又把床榻翻了个遍,仍是找不到别的。
她最后翻查的是房中的衣匣。里头的衣裙材质轻薄,多为罗纱,虽不袒胸露臂,但想必穿上后必是连肌肤都隐约可见,定是上台舞蹈时才穿。
她一连打开了几个衣匣,里头都是这样的衣物,顶多有些御寒的外袍,也都是颜色鲜艳。只有……成宣一对比,才发觉这衣匣比之方才那几个,浅了许多。莫非底下还有个暗格?
她把所有衣物一股脑全翻了出来,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把暗扣打开。
成宣以为会发现她与天机道或西凉人往来的信件,可偏偏不是,暗格里还是衣裳。成宣失落不已,但仍将那身厚重的衣袍费劲拿了出来。
是件深色的皮草,成宣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厚重得很,这和方才衣匣里阮阮的穿衣风格完全不相符。
舞姬怎会穿这样笨重且色沉的衣物?她疑心这皮毛里头藏着什么,便坐在床榻上,细细检查每一寸,看看阮阮有没有将什么物件缝在里头。
成宣一寸寸捏过去,生怕遗漏,可找了好些时候,仍是毫无所获,整件皮草只有袖口处算得上有线索。那儿用细密的针脚缝了一个字,线用的竟也是同色,若不是她这般来回翻找,也许不会有任何人会发现蛛丝马迹。
那字笔画繁多,成宣对着光看了好一会儿,又用指腹再三摸索,这才确认是个“宁”字。
“宁”?阮阮真名周阮阮,这不是她的名字,莫非是她意中人的名字?
不对!这般珍而重之收藏,还不愿让人发现,此人定与她关系匪浅,而且牵涉到杀死西凉太子之事。
成宣心中隐隐浮现出答案——也许就是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而且她的闺名之中,有个“宁”字。
她不敢把皮草带走,走出教坊司未免太过张扬。于是便把衣物都放回原位,合上门走了。她快到教坊司大门,又见到了方才的妇人。
成宣连声喊住她:“夫人,此案机密,你可千万不能透露我曾到此处。”她蓦地想起了什么,又补充说:“阮阮姑娘是天机道信徒吗?”
她说这话时还左右观望,生怕有什么宗主派来的眼线在监视她。
那妇人上上下下,极为鄙薄地看了她一眼:“公子不是永安人吧?若她不是信徒,那才叫稀奇呢。”
成宣今日被这妇人抢白了半日,又没法和她在此处大吵大闹,嘴里应了声“是是是”,脚上像生了风,急急便走了。
为李珣的案子奔波了大半日,成宣才顾得上到街上的面馆填饱肚子。她边狼吞虎咽地吃,边听旁边的食客在议论:“听说咱们大梁马上要出兵了。”
成宣一口面还没顾得上咽下去,差点呛找了。她赶紧向伙计要了碗水,又竖起耳朵继续听。
“我也听说了,如今城外的军营驻扎了不少人呢。从前定西军的老部属,也被找回去了。”
“不错。我家那舅子,马上就应下来。据说这两日就要出发了。”
成宣听得心直往下沉,那裴誉不是马上要走了?她满心都是宗主的威胁和李珣的案子,也没顾上去找他说说话。
明明当时是自己拒绝的,现在又装模作样担心别人,别说裴夫人,她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成宣食不知味,剩下的面也吃不下了。她不想再回宫里去,想去见见裴誉,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在意过他,也不知他这几日都在何处。
她想起方才那俩食客所说的话,即刻折返回面摊上:“大哥,你知道裴世子如今在何处吗?是不是在城外练兵呢?”
“我听我舅子说,就在城外军营,正等着开拔呢。”那大哥应得倒爽快,“小哥想从军?看你这小身板,可不太行!”说罢还哈哈大笑。
成宣也不恼,抱了个拳便急忙往城外赶了。好歹相识一场,人家要上战场了,总不能不去送一送吧。
只是她离开面摊没几步,便被拦住了去路。来人她并不认得,只是冷冷道:“宗主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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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永安城外二十里。
高台之下,将士们身着盔甲,皆手执长兵和盾牌,正在练兵场上排阵。还有个别对战的,口中大声呼喊,来回格挡。裴誉正与永嘉帝站在高处,俯瞰将士们闻金、闻鼓,还有举旗之时的行动进退。
永嘉帝虽忧心忡忡,此时见到将士们士气高涨,也不由得夸耀道:“果真是训练有素,还是誉儿有法子。”
裴誉躬身道:“臣不敢居功,这都是父亲的功劳。”
永嘉帝叹息道:“你此去,也算是一偿父亲当年的夙愿了。”
高台上北风猎猎,裴誉道:“西凉那边传来线报,说是太子身死的消息已传入皇宫,但皇帝暂时未曾有什么异动。至于我军,再过一日,等粮草齐备,便可开拔。”
永嘉帝并不意外,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珣之死,早晚要被西凉知道的。他关心的是旁的事:“在永安城里,你可还有什么事情未曾办妥?朕见你整日整夜都待在这军营之中,若还有什么人要见,还是快些去吧。”
裴誉难得跟皇帝开玩笑,他促狭道:“陛下这是觉得臣回不来了?”
永嘉帝也不恼,笑了笑道:“朕是怕你不能安心出发,也怕你留下你爹那样的遗憾。也不知这一去是多久,去和你母亲好好道别吧。”
除了母亲,他还有最想道别的人。也不知她案子查得如何?是否曾在偶尔的空闲里,也会像自己想念她一般,想起他?
裴誉朗声道:“谢陛下恩典,那么臣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说罢,转身就往高台下走。一路走,一路解开身上的盔甲,又匆匆取了件玄色衣袍套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