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接下来众人所上奏的,皆是永嘉帝不愿也不想听得。
几个谏官纷纷进言。永嘉帝一听,脸色已不大好了。原来这群言官上的折子,早在首辅贺之舟的文渊阁那儿已被压了下来,贺之舟也没想到这几人如此大的胆子,见上折子谏言不成,今日还特特在朝上开口。
永嘉帝神色阴沉,听到后来,已是对那几人怒目而视,嘴唇微微颤动,几乎就要打断他们。
也难怪永嘉帝如此怒不可遏。原来,全国各地,竟都出现了灾祸之象——除了永安的地震,关东山陵因灾滑坡崩塌,砸死了不少人,还有西北灾荒,南边出现了日蚀异象……
言官在下头说得唾沫横飞,情绪勃发道:“灾异示人,前后数矣,而未见所革,以復往悔①!陛下,若再不正刑与德,如何平息民怨民愤呢!”
永嘉帝怒极反笑:“你说,你说朕该怎么做!你来教朕罢!”
言官昂首道:“臣不敢。臣只是为苍生社稷进言罢了。”
大殿上吵吵闹闹一通,最后还是没说出个结果。其中一个御史小心翼翼道:“不如,让天机道的道人来宫中,开坛作法,为大梁祈福?”
永嘉帝知道裴誉母亲,自己的妹妹笃信天机道,但堂而皇之让其进入皇宫之中,举行仪式又是另一回事了。
见永嘉帝有些犹豫,那御史又道:“臣只是听闻,如今天机道在各地有如燎原之势,信徒难以计数。陛下此举,不正是民心所向吗?”
裴誉总觉此举不妥,永嘉帝已是受命于天,为何还要借由天机道来向上天请罪祈福?但他乃武将,不敢轻易进言。
贺之舟道:“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陛下既是天子,如何还需天机道的道人为陛下代言?”
永嘉帝本不想与这群言官起冲突,见首辅已发了话,便连连点头道:“不错。祈福仪式可办,天机道的人就免了。此事就这么定了,散朝吧。”
裴誉落在最后才走,他见那几个言官分明交换了个眼神,却不知其中何意。若他们相约一道为灾异上疏还罢了,也不知背后在谋划什么?莫非与天机道有关。他略有隐忧,但出征之期已近,只盼着永安城内不要再生波折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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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还是得查,成宣仍是早早来到了长年殿。如今宫内就是她每日上值之地,虽不能乱走,但偶尔也碰到过一两次永嘉帝。
永嘉帝记性倒好,还记得她是那日太后寿宴当面驳斥西凉太子的人,知道她本是大理寺之人,假扮裴誉侍从也没有生气。不过可能是战事即将来临,又听说大梁各地皆有不祥之兆,看皇帝眉头紧锁,她还是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前两日,言官上疏建议皇帝让天机道为大梁祈福之事,已传遍了宫城。没想到这皇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
成宣心中愈发的不安定,这宗主不仅牵涉西凉太子案,还胆敢允她宰执之位,又在道坛修起高塔,同时在全国各地借此笼络了无数的信徒,简直是狼子野心。
奈何她一点真凭实据也没有,若被宗主发现她对天机道不利,她随时会因身份弄虚作假而被下狱,甚至砍头。
成宣左右为难,已是好几日不能安睡了。
延景见她无精打采,以手支头的模样,关切地问了句:“成大人,你还好吗?”
成宣被吓了一跳,立刻坐得端端正正的,结果一看是延景,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谢大人呢。”
“你这么怕他做什么?”延景奇怪问道。
“你打瞌睡不怕被上司见到么?”成宣振振有词反问道。
延景无言以对,他岔开话来:“咱们既然把鬼火的法子研究了了出来,怎么这凶手还是半点头绪也无?”
说起这个,也是让成宣食不下咽的缘故。那日找出点燃鬼火的法子后,本以为马上就会有进展。结果还是徒劳无功,又回到了原点。
因为最后一个离开长年殿寝殿的是舞姬阮阮,而她离开前,还能听到李珣对她说话的声音。当她离开后,再无人进入寝殿。
这不正说明李珣当时还是平安无事吗?那么纵火之人,到底是何时何地进入寝殿的?
这一点,把她和延景都难住了,两人讨论了许久,还是没有解决。
成宣怕自己坐在原地还是犯困,一拍案几道:“咱们亲自去试试!”
这回换延景被她吓了一跳:“怎么试?你要烧谁?”
成宣想起那宗主拿爹爹的事来威胁自己,便气不打一处来。她颇有气势道:“谁也不烧。你跟我去就成。”
延景将信将疑跟在她后头,一同来到了寝殿之中。
成宣往外瞧了瞧,把寝殿的门关上,神神秘秘道:“咱们就从阮阮入殿侍奉李珣开始演。”
延景本来一头雾水,奈何和成宣共事许久,已惯了她天马行空的风格:“演是吧,可以。我来演阮阮。”
两人迅速入戏,教坊司的名角儿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自《后汉书》
第66章 万世劫
只是成宣刚把要说的台词对了一通, 又觉赧然。她给自己壮胆:反正是两个男子,有什么好怕的!
成宣鼓足了勇气,伸手去拉延景:“进来进来。你给我再跳一曲, 那什么!”
延景忙接过话道:“《采莲》。”
“不错, 就是此曲。”成宣佯装已看过阮阮,不,延景跳过了一回,想把他搂在怀中,又觉这样的确有些不妥, 延景毕竟是真正的男子,个头比起她来还高上一截多,这怎么搂呢?
幸好延景还算机敏, 马上反应过来,假装要依偎在她肩头, 但两个人还隔着足足一人身位,望之别提多滑稽了。
成宣也不懂那夜李珣到底说了什么粗鄙之言,只好自行创作道:“孤今夜……今夜……定要得到你。”
延景果然脸红了,只是那绯红并不同于阮阮的羞怯, 而应当是窘迫非常。
成宣眼见舞是没法跳的,便改了主意, 自己假作要把助兴之药拿出:“长年殿应当是李珣第一回 来此, 药不可能放在殿中。我看,要么是他随身带着,要么是心腹在阮阮来之前给他的。”
“但那药只为助兴, 怎可能服用了会出现李珣那样的情况, 昏迷不醒,还失去了痛觉?”延景想起了那日做鬼火试验的情景, 不禁问道。
“那便是被人掉包了。看来,不管这药来自何处,一定不是贴身放着,应当放在显眼之处才是。当李珣兴之所至,马上便可拿起来服用。”成宣颔首道。
“所以,这调包之人,便是阮阮?”
“不是她,就是心腹侍从。咱们稍后再去问便是。”成宣又假装服了药,蓦地想起了什么,“若换药,那换药的人也得知道药是何模样吧?我记得阮阮说,那药色若朱砂,若是弄错了,李珣肯定会起疑。”
“而且药是他们宫廷医工所研制,大梁人怎会清楚色泽形状?看来西凉人的确是背后主谋。”
成宣心道:若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她最害怕的是天机道也同是主谋。不对,她最害怕的是天机道勾连西凉,合谋杀死太子,嫁祸大梁,逼迫大梁出兵。
成宣不敢再想。她还得演下去呢,只好振作心神装出一副酒醉的模样,拉着延景把他往床榻上带。
成宣使尽了浑身气力,把延景往床榻上一推。那床榻还是尸首发现之处,虽灰烬和残骸已被检走,延景也不能真往证物上躺下,只好半边身子靠着边沿。
眼见接下来是最难演的一部分了,成宣心中还犹豫要不要真动手,下一刻自己先伸出手来要作势扒开延景的衣服。
延景拼命挣扎,趁机要往她手上狠狠咬一口。成宣闭上眼,想象自己所认知的李珣,想象自己就是那夜的李珣——他色欲熏心,又是一国太子,敢把魏正元一事指鹿为马。一个小小的舞姬伤了自己,怎可能轻易放过她?
成宣蓦地睁大眼,近在咫尺的延景被她吓了一跳,见成宣在床榻前来回踱步,又时而停下,说话又急又快:“像李珣那样心胸狭隘的人,阮阮把他伤得那样重,怎会让她就这样走了?”
延景不解道:“可那夜宫人都可作证,阮阮推开寝殿的门跑了出来,还听到李珣踹了什么重物一脚,说了一句……”
“你是谁!你敢对孤……”那一句话是宫人最后一次听到李珣的说话声。
成宣如梦初醒,一脸兴奋道:“我们一直以为阮阮刚逃出来,因此李珣那一句话,是对阮阮所说。并非如此!那夜,长年殿还有第三个人!等阮阮逃出去后,此人才刚刚出现,不知这人对李珣做了什么,但定是对李珣不利,李珣才会说这句话!”
“而后李珣药效发作,已是浑身虚软无力,彻底没了意识,便任那凶徒鱼肉了。”
“不是说,宫人作证,李珣入殿后,除了心腹侍从和阮阮,再没有旁人进去过吗?”延景还记得宫人的供词。
成宣双眸皆是猜中凶徒伎俩的得意之色:“只要那人,比所有人都更早地进入长年殿寝殿即可。”
延景掩不住讶异,道:“你是说,真正的凶徒早已潜入寝殿,一直等着李珣进入,好杀了他?”
“但宫人都说未曾见过任何人进入,自然也未曾见过有人离开。那凶徒是怎么逃之夭夭的?”延景还是解不开其中关键。
“若我是那凶徒,首先,我不确认鬼火之法是否一定能成功,我定要等到李珣彻底死去;其二,既然已等了这么久,我会等发现李珣死去的内侍喊话,一片混乱之际,再混入宫人之中,悄悄离开。此人肯定不是长年殿的宫人,因此三法司即便接手此案,也不会发现。”
“可这人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那夜是太后寿宴,多少宗亲贵族和官宦权贵进了宫中,只消有一身宫人的衣服便可蒙混过关,怎知是谁混入了长年殿?”
成宣一点也不担忧,她微微笑起来,颇有志在必得之感:“别忘了那助兴药。不是阮阮就是心腹,他们其中一人,就是将药掉包的帮凶。只要确定了是谁,便可顺藤摸瓜,找出真凶。”
永嘉帝似乎对这传闻是天降灾异的鬼火案已不大关心,精力都放在了出征和祈福仪式上。毕竟即便三法司真的找出了凶徒,两国开战也是一触即发,西凉皇帝死了儿子,不管那真凶是否的确是真凶,
哪里会相信大梁的说辞。
延景把这话当作牢骚对她说了,成宣只说,既是三法司之人,有始有终,有案必查,怎能半途而废。
成宣心中隐忧不敢对延景说,此事还牵涉天机道,她定要彻查到底。西凉国再强大,至少也远在西北边陲。而天机道,可是卧榻之侧正酣睡的一只猛兽,一旦它醒了过来,定要把大梁撕咬吞噬殆尽。
延景也觉得她说得有理,便不再多言,本想命人把李珣的心腹侍从和舞姬阮阮分别押上来审问,成宣却说,此事得悄悄进行,切不可大张旗鼓。
成宣猜不透天机道在此事中扮演的到底是何种角色,她不知查到哪一步,就会与天机道关联起来。成宣就像在悬崖边上,走错一步,就会掉入万丈深渊。
一旦宗主发现她违背承诺,那她离万劫不复的日子也不远了。
想到此处,她叮嘱延景道:“今日我们在这儿说的话,你对谁也不能说,包括许姑娘,知道了吗?”
延景倒是信任她,旁的话一句也没多说,点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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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掩人耳目,成宣是夜里偷偷去长年殿后拘押各人的处所找人的。当时大理寺的各人皆已放值,看守的禁卫见她拿出了令牌,没有多加阻拦,便放她入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