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解释了许多,这一次我终于听懂了母后的话。
我爱母后和妹妹,所以我在意她们的情绪,甚至可以为她们委屈自己。但我喜欢母后身边的朱公公,我却很难考虑朱公公平日里的感受。
父皇也许就是这样,喜欢着母后,也喜欢着我们的。
母后说这是平衡之术。外祖父也讲,帝王最要紧的权谋就是平衡。
但我不想为了平衡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母后也讲了皇兄的故事。外祖父只草草提起,说皇兄和父皇的母后,我们的祖母有亲缘,曾经皇兄的母后为了生养下他,才掏空了身子。
母后却说,后宫里皇嗣就是一个女人全部的价值,因此皇兄的母后哪怕是豁出了性命,也要生下她。
母后还说,也许我最终也会成为皇帝,但她希望我做的,要比我父皇好许多许多。
我记下了……
母后走后,我又想到了很多。父皇有许多妃子,光我知道有子嗣的就有四位,而后宫中如今住着的妃嫔还有许多。这么多人在这里,当然需要平衡。
那倘若只有母后一个呢?这样也需要如此平衡吗?
母后如今膝下养着这么多孩子,并不是个个都是自己亲生,那她也能这样平衡好吗?
大皇兄也如我一般敬慕着母后,这算不算是一种平衡?
皇兄终究还是走了,在他十四岁的时候。临终前他握着母后的手,看着我,把皇位传给了我。他说自己已经很宽慰了。
那一晚母后哭了很久,她说自己早就想到了皇兄会驾崩,却没有想过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自己会那么难过。
我即位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在天朝这个年纪的皇上是可以选妃的。我父皇登基那一年也比我大不了多少,那时候就已经有了第一个皇后。
朝中有人劝我,也效仿父皇,迎娶正妻。
我拒绝了。因为我不想再走原先的老路。
渐渐地,我听说朝中有人私下里说我老谋深算,颇有外祖父的风范。
不知道这算不算夸奖,但我的确做皇帝做得不错。
奏折朝务我一样都没落下,孝顺母亲照顾弟妹也没有忘却。母后一直夸我,却也在我即位后的一个月,就告诉我,她要走了。
她没有给我挽留的机会,坦荡地告诉我她的想法。
她说,她不能永远在这后宫里,是一个人的妻子,一个人的母亲,却唯独不是一个人。
她说自己也不能让妹妹束缚在深宫中,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更开阔的眼界。
爱一个人是要站在这个人的角度为她想。所以即使我很难过,我也仍然安排着母后和妹妹,离开了后宫。
后来我觉得,她们也在为我着想。让我不必时时都顾虑着母家,也让我不用陷入把自己亲妹妹送去和亲的困局。在我弱冠之年后,我经常感恩母亲为我做的盘算。
但现在还说不到那么远,让我们来聊聊我的皇后。
第143章
番外 杨杉(二)
我的皇后是青霈。在我十五岁的那年,青霈十一岁。
我问雍王姨姨我能不能娶青霈时,她斩钉截铁地说了「不行」。
她说,虽然我母后不在宫里,但是也不能任由我仗势欺人。
我说我没有想用皇上的权势来强娶青霈,我是真心喜欢她的。
从她小时候我就喜欢看她,和她一起玩,她长大了,我爱她,想和她度过余生。
雍王姨姨还是拒绝,她说哪怕我不娶青霈,她也会一直支持我。但是娶了青霈,青霈要在深宫里被束缚,她反而可能会和我生出不快。
我拿出了诚意,因为在提亲前,我专门写信给了金陵,问过了母后的意思。
我说,我会让青霈成为我的皇后,我也只会娶青霈一人,后宫从此不会再有任何妃嫔,哪怕青霈无所出,我也会寻宗亲立嗣,绝不会让任何人插足我们之间。
我还说,青霈日后可以自由出入皇宫,若是她不想在宫里住,也可以回雍王府住,也可以去金陵找我母后。
我还有一招杀手锏,是我母后教的。她说必要的时候,质问雍王姨姨,是不是也要青霈和自己一样招婿。
雍王姨姨沉默了。
我看青霈长大,虽说我比她大不了多少,但我知人事更早一些。
我了解青霈,雍王有了她这个女儿算是操碎了心。不像是雍王和她的哥哥,青霈从小不喜欢习武,早上不起床晚上睡得早,贪吃贪玩;
倒是喜欢经商打理庶务,八九岁就接过了许多家里的产业,做得风生水起。
雍王不知道这女儿像了谁,总说像我未曾谋面过的萧母妃。
青霈不可能从军继承雍王府的衣钵。
但她却可以继承商业版图,也可以成为我的一国之母。
我和雍王正沉默着,门外一个小祖宗闹哄哄就跑了进来。她嚷着要母亲答应,还一边朝我挤眉弄眼。
那是我的青霈,懵懂无知,但却也一样爱着我的青霈。
雍王最后还是松了口,但她说要以考验我为名,让青霈十五岁再出嫁。
若是这四年里我经受住了考验,她就相信我日后也能遵守承诺,好好对待青霈。
我高兴坏了,回宫准备好了聘礼,拟好了圣旨。从我十五岁起,青霈在我心中就已经是我的皇后。
我不想成为父皇,所以我也不想害了青霈。
我让她先在皇宫和也雍王府中间自由出入,让她感受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她说想住在我母后从前的寝宫,未央宫里,我便把未央宫收拾亮堂了,让她搬了进去。
青霈说,后宫里住的也还不错,只是屋子太多,人太少,让她觉得心里瘆得慌。
所以我便日日去未央宫里陪她。
雍王有几次听闻了风声夜里入宫试图抓包我,可见我在寝殿里并排支了两张床,只睡在她旁边陪着她,便心满意足回去了。
朝臣其实也没有那么闲,皇上勤勉,政务繁忙,没有人有那个闲工夫关心皇上的私人生活。更何况我已经和青霈定了婚事,没有人有那个胆子碎嘴雍王府的姑娘。
就这样,我准备了许久的大婚很快就来了。
然而我期待的见到母后和妹妹,仍然是落空了。
母后来信说,她打算去西洋看看。这深宫她心里还是害怕,不知道回来后要惹多少风波,回来还能不能回去。她说杨樱就会留在金陵,日后我若是想要见她,南下来见便是。
从离开宫廷的那一天起,她们就再也没有想过回来。
我失落着,青霈却安慰我,说她们一定是祝福我,只不过以别的方式。
我又想起母亲的教诲,心中不再怪她。
大婚那一日,青霈十里红妆,一路从雍王府铺进了皇宫。雍王本就有些家底,嫁妆置办得也十分丰富。
我没想到的是,母后安排人又送了七七四十九抬奇珍异宝去了雍王府,算是我们自己这个小家出的聘礼。
甚至结婚也用的银两,也没有从国库里出,而是母亲送来了自己的私房钱。
这就是她对我的爱吧。哪怕我的婚礼办得极尽奢华,也没有任何一个言官多说几句。
护国寺的无相方丈送来了在佛前开过光的佛珠作为贺礼,也送上了亲手抄写的经书。
洞房里,我掀开青霈的盖头。纵然我已经见过她千百回,仍然为她倾倒、心动。
青霈身上有我渴望的,那种向上的生命力。她也理解我,懂我。
新婚后的一个月,我把朝政托付给了太师,带着青霈去了金陵。
帝后同游本也不是稀奇的事情,更何况是新婚燕尔。
结果到金陵的时候,我见到的杨樱,却也已经是已婚妇人的打扮。
我气得发狂,质问她夫君是什么人,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有爱意。
她在萧宅里笑着说:“你不必认识他,我也不爱他。只不过我需要这段婚姻。”
杨樱还是一如从前的样子,调皮却羸弱。
我无法想象自己四年不见的妹妹无声无息嫁了人,也无法想象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她安慰我道:“我身子不好,萧家这么大的家业我也打理不好,母亲和萧姨都走了,我总得考虑未来的事情。
我需要一个孩子,等她长大了就可以好好运营这些东西,也不算辜负了母亲和萧姨的努力。”
我看她身上又多了几分我没见过的懒散之态。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而她那个所谓的夫君,早不知道哪里去了。
青霈在我们中间打着圆场,才让我们没大吵起来。
说起来我和杨樱也只有小时候懵懂无知时吵过几次架,像这样的大争吵从未有过,我希望她像我一样,有一个相爱的人陪在身边,而不是一个人在金陵悄无声息就嫁了人。
杨樱说,这是对于她来说,最好的结局。人各有命,让我不要操她的心。
我们最后还是不欢而散,因为我实在无法理解她的选择。她不爱那个人,那个人也不爱她。
听说那个人是个江湖人,如今还卧床养伤着。
回京的路上,我还一直生气着。我连自己的妹夫都没见到过一面。
青霈在我身边,几番宽慰。最终我们还是一致认为,先静观其变,若是后面有什么问题,再来把杨樱接回去。
她实在是太任性了。
我这个妹妹,病弱如今成了她的挡箭牌,她天生性格里的活泼却又让她做出了如此不羁的事情。
母后才走了多长时间,她就嫁人了。这些都像是盘算好了的一样。
后来青霈提了个建议,看妹妹带给我的不悦就消失了大半。
青霈说,不如我们早点生个孩子,给了妹妹,这样她就不必嫁给那不知道是谁的人。
我也同意……
第144章
番外 杨樱(一)
让我们先从我离开皇宫,到了金陵说起。
到了金陵的日子,比起皇宫里不知道宽敞了多少。
母亲从前嘴严得很,后宫里的事情虽说没有禁忌,但告诉我们的总不是完完全全。
我能感觉到,母亲一定隐瞒了什么大秘密。
但当她见到萧姨姨时,一切都变了。她不再是紧绷的状态,而是在金陵的大宅子里坐没坐相地随便倚着。
如果我不认识她,你告诉我这是做过皇后的人,我是不可能相信的。
母亲从很小的时候就问我愿不愿意离开皇宫,不再做公主。
我是在七岁的时候下了决心,告诉她我要离开皇宫。
原因是我不想做公主了。
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以及我也想成为像雍王姨姨一样的女人。
可惜我身体不好,不能习武。
到了金陵,母亲慎重其事地把我叫进了屋子。围着一方小木几,我、母亲、萧姨姨盘坐在榻上,吃着秋日里刚捞上来的螃蟹。
金陵的螃蟹可真新鲜啊。比京城的好吃不知道多少。
母亲这才娓娓道来,像讲故事一样,把过去那些事情告诉我。
主要是告诉萧姨姨,她撒娇央求着母亲讲,看起来就像她是母亲的女儿一般。
母亲说,她愿意告诉我,是因为知道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成熟,甚至比我的哥哥更懂事,足以知道这些天大的秘密而不反噬自己。
母亲说,我的哮喘,我的羸弱,皆是因为父皇的那一床被子。
而父皇要害我们的原因,是母后已经帮他做完了他需要的事情,他不想在未来的皇帝生活里任由母后这样的心机把持着后宫,影响着前朝。
母亲说,因此她先下手为强,杀了父皇。
我听到的时候瞪大了眼睛,我没想到母后平日里看起来沉静,却有这么狠辣的手段。
萧姨姨却有些拍手称快的意味,她撇了撇嘴,算是对父皇的哀悼,然后说了一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把所有人都当做是自己的棋子。”
我下意识点了点头。我听说过许多父皇的故事,在那些事情中,除了他的死亡,看起来他都在朝堂争斗和外戚篡权中全身而退,他毫发无损,拥有了几个孩子,一个清明的朝堂,一个即将丰盈的后宫。
母亲说,她不想再有更多人牺牲在皇上的身上,于是在选秀前下了手脚。
她看着毒水煮着餐具,也看着皇上用着那些餐具,一步步笑着把自己送到死亡中。
萧姨姨也接着问道:“那你之前为什么要让二丫妹妹进宫呢?”
我没见过萧姨姨说的这位二丫,但我听说过,她长得和萧姨姨一模一样。
母亲说,因为那一日她做了很多个打算。如果下毒不成,她就想直接杀掉皇上,再诬陷给旁边的太监。
到时候两具尸体放在那里,她想要怎么说都可以。
母亲还说,二丫也可以帮助自己查看着暗卫的情况,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她算无遗策,步步为营,走一步甚至想好了未来的十步。
也许是父皇驾崩后的后宫,并不需要她这样的步步为营。
萧姨姨直呼痛快,当晚又多吃了两只螃蟹。
我虽然震惊,但听这些事情,却感觉就好像和我自己没什么关系一样。
母亲说,父皇从前也很疼我。
但我觉得,这种疼又算是什么呢,他再喜欢我,却也想要我死,来削弱母亲的力量。
而母亲做得对。
人不应该把自己的脖子往刀口上送,还要美其名曰贤德。
我们在金陵住下了,这里日子过得也很好。
萧姨姨早就做了好多生意,养活着我和母亲。母亲也拿了些银票之类的,算作是入股。
我身边再也没有那么多嬷嬷太监跟着,出去玩耍也自在了许多。
母亲说,只要我身体好,其他的怎么玩她也不在意。
所以我尽量避免着去人多的地方。
除了那一日。
那一日我在街上闲逛,萧姨姨雇的侍卫也跟着我。
前面有人围着看什么东西,我也挤过去凑热闹。
冬日里哮喘没那么容易发,天还没有冷下来,我想趁着最后的机会多多玩耍。
我挤到第一排,正巧与被围观着的一个少年郎对上了眼神。
他有着一双很深邃的眼睛,头发微微有些卷。他正跟另一个人对峙着,两人面色不佳。
最后,对方叹了口气,说道:“若是你执意如此,那么我们就五年之后,泰山上一决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