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生活不好讨。
皇帝选秀当天问了我许多话，还给我了个好词做封号，沾着出身的光彩，宫里人人都高看我一眼。
那又怎样，当晚的侍寝，承恩车接了我去乾清殿，结果殿内一位美人正在舞剑，我那「纲」兴致勃勃在看。
我，浑然就是一个笑话。
我想，满宫上下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我在偏殿守到了一更，承恩车走了又来，顾嫔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上了那车。
我一步一步走回蒹葭轩，从今日起，这份不好讨的生活，我也不得不讨下去。
不然下一步我面对的就是更深更多的凌辱。
我瞄上了一个目标，那是选秀结束后跟顾嫔第一个明面上不友善的妃嫔，人人都知道顾嫔冲撞了她，第二日皇上就再没去过顾嫔那里。
生活这么难讨，若是有个人愿意带着自己讨，总归是更好的。
我屡屡碰了几次壁，终于得偿所愿。
云贵嫔问我入宫是为了什么，我下意识答为了光耀家族。
然而她一语道破了我的心思，若是家族不值得光耀，那我又当如何。
身如浮萍，家族值不值得光耀又与我何干，可我已经来了，我便只能来。
在深宫里的那些天，我承欢在一个我并不喜爱的男子身下，假装享受着他带来的一切荣宠。我把这些面具套在脸上，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
我喜欢上了去云贵嫔，后来已经变成了云妃那里。
未央宫就像是有魔力一般吸引我，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感觉，那里虽然是在皇宫里，却像是在皇宫外。
这种感觉很奇妙，云妃身上就算叠满了繁复的衣衫和首饰，她的举止好像也并不是在皇宫内一般，她循规蹈矩，却让我感觉她马上就要离开皇宫了。
我发自内心地欣赏她，因为我感觉她和我一样，只是为了在宫里讨一份生活。她似乎还有些戒备我，没关系，日久见人心。
然而并没多日久，云妃就被太后锁了起来，宫乱隐隐开始。
而也是我带出了皇帝的那封诏书，那封让云妃成为皇后的诏书。
短短几年，她从宫女变成了宠妃，又即将成为皇后。
我竟然一点也不嫉妒，我想知道在我们同样的本质背后，她究竟要怎么样突出重围。
所以我一步步帮着她，帮到皇帝突然死了。
我好像才如梦初醒。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后来很多时候我以为自己错了。我以为皇后会让自己的儿子做皇上，我错了。
我以为太后会垂帘听政，就像是史书上那些太后一般，我也错了。
曾经多日在御书房侍奉笔墨的太后，似乎在皇上驾崩后的那一瞬间失去了那种对朝政的迷恋。
而我在未央宫里，一坐就是一天，她再也不赶我走，而是跟我对坐着。
我们一人一本书，一人一盏茶。
难道我们的一生就会这样过去吗？
我想想也挺好的，锦衣玉食，无所事事。
然而我没想到，就在先帝驾崩后的半年，太后终于主动跟我聊起了过往的种种，以及她想象中的未来。
她先是问我为何先帝驾崩还要来未央宫。说我不必勉强，哪怕我不在旁陪着她，我的衣食无忧也不会改变。
我却摇了摇头，坚定地告诉她：“臣妾是真心敬仰太后娘娘，只愿陪侍在侧。”
她笑了，她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第一次找到了合适的词语表露我的想法，我说：“因为臣妾觉得太后和臣妾一样，都是被迫来到宫中的，臣妾看着太后，便觉得好像还在宫外。
臣妾也想知道，太后会怎样度过余生，难道要和臣妾一样，两个老太太拿着书枯坐到死去？”
她收起了笑意，仔细盯着我看了许久，才说道：“看来是本宫从前小瞧了你。”
从那之后，她再也不自称本宫，我也不再自称臣妾。
我们先聊了聊先帝。
我说先帝看似俊美，实则却是内心粗鄙之人，往往不顾他人感受，最是自私不过。
她被我逗笑了，附和着说我进宫时日虽短，却最快看透了先帝的为人处世。
我们也说起了先帝那些甜言蜜语，原来他用到每个女人身上的都一样。
我们也说起了曾经那些我们的敌人，如今想起来有愧疚，有害怕，有怨怼，却没有憎恨。
如果知道先帝这么快会去世，我们谁也不会再想要和任何一个人成为敌人。
我跟她讲了我母亲的故事，讲了那个关于男人的理论。
她很是赞同，也是她说，从前宫里有个华嫔，也是她说我可以做华嫔替身的那个华嫔，美丽可人，天然纯真，却也被她人利用，多好的人，就那么没在了宫中。
而害了华嫔的那个人，太后说，却也没有多可恨，被关在冷宫里，狐假虎威了没多久，就和一个侍卫坠入了爱河。
第141章
番外 安晓（二）
我惊讶地想起自己仿佛也见过那个女子。
从未想过她曾经是太后的对头，是手上见过血的。
在我眼中，我一直以为那只是深宫里，一个不得宠的妃嫔，却拥有着对太后的情谊。
我错了，她是在深宫里找到自我的第一个女人。
太后说，先帝驾崩后，冷宫更是无人看管，颜阁老借着先帝驾崩的名头进宫，便带走了她。如今是怎般光景，太后不知道，但想必不会有差。
毕竟她即使与别人有了私情，那也是在当今太后眼皮子底下过了目的。
她这个人多次帮了太后和颜家，颜家就算是觉得违背了伦常，放在宫里自生自灭就好了，如今来把她接了回去，还是有几分家人亲情在。
我的家人，却再也没有一点消息递进宫来。
太后的家人，倒是十分关切她。从金陵来了一波一波的母家人看望，太后也有许多好东西拉去了金陵。
顺德妃去了护国寺祈福赎罪，恰逢先帝驾崩，就再也没迎接回来。
宫中倒只有我成日里缠着太后，也日渐亲近起来。
有一日太后贪杯喝多了酒，笑着对我说，若是先帝未曾驾崩，只怕此时自己已成废后。
我也借着酒意，说道：“皇上不会废娘娘的，因为娘娘能帮到皇上的实在太多。”
她笑了，笑得既开心又难过。
我曾见过她在皇上病榻前哭到几乎昏厥，那是个被爱情冲昏了头的女人。
我也见过她在病愈后从漫长的冷落里回过神来。一瞬间，她的爱，她的情欲，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哪怕是在先帝的灵前，她都没有再哭得像病榻前那么伤心了。
我想，她是回过了神。
对我来说，先帝的宠爱就像是我在做一份工作，我的老板很赏识我，但我却很难期待他让我做老板。
因为对我来说，他只是没得选的那一条路。
我是不是过分强调没得选了，因为在那一天，太后也给我吐露了心声。
她想出宫，她想离开这个地方，她说自己哪怕再过五六年，也只是三十出头的女子，人生还有很长的路，她不想只在宫里走。
我被触动了，因为我也这么想。
从进宫开始，看到太后开始，她好像就给了我这种希望。
我知道她是那般清醒的人，即便是吃多了酒，不该我知道的事情她也绝不会多说。
所以我也大着胆子问道：“若是太后娘娘出了宫，只是一个民间女子，想要做什么事情？”
太后沉默了一会，又喝了一杯酒，才琢磨出来道：“我想要游历山水，想要去很多地方，想要把所见所闻都写下来，还想把我认识的这些女子，这些故事都一一写出来。民间多得是话本要看，我这种话本写的人多了，也不会有人怀疑我就是书里的人。”
我笑了，我又想了想自己想做什么，于是开口道：“若是要臣妾出宫，臣妾想要养很多的牛和羊，干脆就做农妇好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原来你喜欢田园生活，我会帮你留意着的。”太后一边醉醺醺地继续饮酒，一边跟我说道。
这个许诺我记了许多日子，但却没想到她也会记在心里。
我们又送走了一任皇帝，是先皇后李氏所出的先帝大皇子。他自幼体弱，病情最终还是拖垮了她。
太后仿佛失去亲子般的哀痛，毕竟大皇子也的确是她一手带大的。
一边却也好像是如释重负了一般。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坐上了皇位，带上了帝姬，带上了我，就那么出了宫。
走之前的那一晚，她问我：“若是从此史书册子，无人再知晓有你这么个人存在，你愿意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我生生地活着，而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妃嫔，别人看来好像是一种剥夺。对我来说，却是一种如释重负。
从此我只是安晓，不是雅贵嫔，也不是礼部那位的女儿。
出了宫，我以为她要带着我去护国寺，却没想到她送我到了护国寺山上的一处小院子，笑着将地契拿了出来，又给了我银票等等，告诉我先落脚在这里，日后想要去哪，想做什么，一切都由我。
我自由了，而她去了护国寺。
我再也没有见过太后了。护国寺的佛经和钟声很让人平静，我想，有的人就是这样，只有一段的缘分，哪怕我再敬仰她，我们终究是隔着距离，我们终究成不了一辈子的好友，只能就此相忘于江湖。
日后等她出了话本，我再多买几本读读吧。
我这么想着，也没在护国寺的小院多住。
她给我的地契里，还有一处是一个村落里的院子，院子后面还有一大块牧地。
在京郊，这样的院子可不好找。难得太后费了心思。
我却没有领她的好意，我自己去了扬州，去找了一处真正的牧场。用我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盘缠和金银，买下了它。
我还雇了几个小工，让他们帮我打理庄子。
我过上了小时候最想过的生活——庄主。
我的牛羊每天都肆意地奔跑，我也经常去抚摸他们，和他们说说心里话。
我说太后给我的地契我不打算住，也不舍得卖，想来想去还是要留给女儿做嫁妆。
我有了庄子，有了伙计，只是没有男人，没有女儿。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考察了许久自己的伙计，招了其中一个看起来聪明些的为婿。
那人也没有嘚瑟起来，在庄子里照旧做着伙计的活，只是晚上和我睡在一起。
很快我就有了身孕。而很快这个男人也发现在庄子里捞不到一点好处，便大闹起来。
我打发了他走，又找了一个新伙计。
我想我本也不需要男人，我只是想要一个女儿。现在这个梦想马上就要完成了。
她会在一处富饶的农场长大，身边有她喜欢的一切小动物，她不用念书习字，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而太后留给我的，我也会留给她，等她长大了，她就会像我一样，也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第142章
番外 杨杉（一）
自我记事起，我的兄长就是皇上。
母亲说，兄长比我年长，他的母亲也曾经是皇后，因此是他要即位。
母亲也说，我的父皇曾经是一个喜欢了很多女人，却唯独只爱自己的人。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我的童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我不怎么说话，看着母后、外祖父以及雍王姨姨，听她们讲故事，默默记在心里。
比起我，我妹妹就要更活泼许多。
母后说她幼年被人算计，因此身体不好。但即便是体弱，我妹妹仍然是小霸王一样的存在。
但凡身体好一些，她都要在宫里到处跑着，爬树摸鸟窝也是常事。
我印象深刻的那一次，是我六岁的时候。
那年春天妹妹出去玩，回来时便是被人抬回来的。她面色青紫，艰难地喘着气，墨院判治了许久，她才好了一些。
墨院判说，她从前的病根诱发了哮喘，以后春天尽量不要出门。随身带着薄荷油，小心注意着。
妹妹和我是双生子，我看着她曾经眉飞色舞的脸上没有了那种神采，取而代之的是难过和害怕。
那天我偷偷问母后，究竟是谁害了妹妹。
母后说，等到我明白了事理，一切都会告诉我。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偷偷跑去雍王府看牙牙学语的青霈，她是雍王姨姨去年刚生下来的小妹妹。
因为我得守护自己的妹妹了，我暗暗下了决心，我要试着表达想法，要能独当一面，在妹妹虚弱的时候，我要成为那个可以逗乐大家的人。
这样母后才不会因为妹妹的病一直擦眼泪。
皇兄比我稍大一些，我们却也都还是孩童模样，他身子也不好。
真奇怪，后宫的人身子不好的真多。
外祖父作为太师，给皇兄讲课的同时也会允许我和萧母妃生的弟弟杨棋旁听。
因此帝王心术，我们也都学了，兵书谋略，也都学了。到了大皇兄八岁的时候，我们终于聊到了本朝的故事。
原来在我还是幼儿的时候，母后经历了宫乱、囚禁，又帮助着父皇平定了一切。父皇中了自己母后下的毒，这才不久就与世长辞。
皇兄八岁的时候，他正式开始临朝处理政务。
而我也去问了母后，那个我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母后说，历史并非只有外祖父讲的那么简单，其中的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而在过去，每个人做的选择都只是能看到一部分事情，因此难免有错。
母后叮嘱我，不要怪罪她说到的任何人，只需告诫自己不要重蹈先人的覆辙就好。
那一晚，母后在我房里将了许久。我听得入了神，也吓住了。
原来妹妹的病是父皇害的。而若不是那一天发现得早，若不是妹妹睡觉不安分，本应该病弱，甚至是死了的那个人，是我。
我问母后，是父皇不喜欢我吗。
母后再次说，父皇喜欢着很多人，但却只爱自己。喜欢别人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想要那个人让自己快乐。
而爱一个人则是站在对方的角度上，想要对方快乐，哪怕自己可以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