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徐湛,徐铭臣瞠目结舌,上次见他还是个手无寸铁的半大孩子,如今自己竟成阶下之囚,对方却是知府大人的得意门生,一众衙役随行,大有前呼后拥的气势,相比之下,手带镣铐的他竟若蝼蚁。
但徐湛的目光仅停留在徐铭臣身上一瞬,便如陌路般闪开。众人一道去了徐铭臣的新宅子,发生命案的现场就在隔壁,已被县衙查封,屋内摆设一律原封不动。只见现场桌椅翻倒,圆桌上倒着个茶壶,茶水洒了一地。床上被单凌乱处处精斑,令人不忍目睹。
县丞突然感叹道:“可恨可恨,徐铭宏何罪之有,被人带了绿帽,还要受这等冤屈。”
徐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衙役们交给他一个瓷瓶:“这是今晨在屋里找到的,经查验确是风月场中常用来助兴的□□。”
徐湛暗叹口气,这瓷瓶他认得,是徐家前年购进的一批景德镇的民窑薄胚瓷中的一件,底部印了年份和一个小小徐字,那时还没有分家,这样的瓷瓶徐家老宅还有好几个——如果现在的房客没有损毁的话。更何况一个住在二进院子里的小书吏,又怎么用得上薄胎瓷呢。
门外吵嚷叫骂声骤起,衙役进来禀报,说徐铭臣的妻子徐王氏在外面喊冤。徐铭臣将脑袋偏向一边,似乎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徐湛倒有些吃惊,舅母上午去了府衙告状,竟这么快的赶了回来。
八成是徐王氏去县衙闹过,刘知县像是怕了这女人,看一眼徐湛,见后者面无表情,忙挥手对衙役说:“轰将出去。”
徐湛胸有机杼,遣人到附近的邻里中询问,徐铭臣与奸夫之间来往是否和睦,什么样的往来,可发生过争执一类。衙役们散开办事去了。
天下大雨道路泥泞,通行不便,采集证词花费了一个时辰左右,眼见快过正午,僚属们开始饥肠辘辘,耐心越来越差,徐湛却在反复观察现场,气定神闲,刘珂也跟他耗上,坐在衙役搬来的椅子上纹丝不动。
邻里的证词对徐铭臣十分不利,他们证明徐铭臣曾有求于奸夫,奸夫一再拒绝,但徐铭臣态度谄媚,并未发生过口角。
徐湛传徐铭臣和哑巴小妾进来,拿手里的薄胎瓷瓶问他:“徐家的东西出现在现场,且是致人死命的主要原因,你怎么解释?”
“我……我也不知道。”徐铭臣因恐惧,直接默认了瓷瓶是徐家所有:“阿湛,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你不能害我啊,我好歹是你……”
“大胆,这里是你交攀亲戚的地方吗!”县丞瞪眼喝道。
徐湛心里也一阵紧张,要是徐铭臣说出他与徐家的关系,保不准伪造户籍的事就要发作。
“是你的药,怎会出现在奸夫家中,使奸夫致死?”刘珂问。
徐铭臣早已吓得两股战战,连称什么也不知道。
“大人,人证带到。”衙差带领七八个徐家下人进来。徐湛大概一扫,一半是老人,一半脸生。
刘珂问话,他们大多缄口不言,或一问三不知。却突然有个小丫头站出来,双膝跪地道:“大老爷,冤枉!”
徐湛认识她,是哑巴姨娘的丫鬟小七,便蹙眉道:“你慢慢说。”
小七在徐湛的安慰下鼓起勇气,畏畏缩缩对刘珂道:“大老爷,我家姨娘是冤枉的,是老爷逼她去的。近来县衙翻修,老爷跟隔壁的陈司吏求要采买木材的差事,陈司吏不给,老爷让我家姨娘去伺候他,现在弄出了人命,他们欺负姨娘不会说话,将所有罪责推脱到她的身上!”
“贱人……你诬陷我!”押在一旁的徐铭臣叫嚣起来,几乎要挣脱了束缚扑向小七。刘珂忙叫人控制他,连同哑巴姨娘一同看押到耳房去了。
“大老爷不信的话……”小七心慌意乱,不知从何辩解,看到徐湛手中的药瓶,“药瓶!这药瓶老爷宝贝似的从不离身,那晚才硬塞给我家姨娘。可怜我们姨娘,知书达理,恪守妇道,却被人逼迫干这等腌臜勾当。”
徐湛暗哂,一个丫鬟都比他镇定自若,逻辑清晰,真不知徐铭臣这些年怎么做的人。
还是县丞立刻反驳道:“一个药瓶并不能说明什么,或许是小妾淫心作祟,偷带过去的,却不想弄巧成拙害人性命。”
徐湛又看了他一眼,料想他被徐铭臣买通,反唇相讥:“你家小妾会蠢到,选在你夫妻二人都在家的夜晚,与旁邻通奸吗?又不是深宅大院,家里少了人不知道吗,进出没有声音吗?”
“你!”县丞大怒:“你这后生说的什么话,有辱斯文!”
徐湛没有理会他,刘珂拽拽徐湛的衣袖,二人避开人来到厢房说话,刘珂为难道:“奸夫乃本县司吏,我不便插嘴,看在令尊的关系,上报时如需斟酌则个,本官绝不置喙……”
听他说起徐铭宏,徐湛摇头道:“一切还待府尊堂上定夺,学生未敢多言。”
刘珂见他油盐不进,也不再多说,他担心的是开罪徐铭宏,摆出姿态还是必要的,既然徐湛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还有什么可说。
徐湛回府衙时,郭淼也已去了抚阳,窗外大雨越发急骤,让徐湛有些担忧。从吴新县回来,他将人犯收押到府衙,一并带回邻里的证词笔录,哑巴姨娘的丫鬟阿七,现在正与刘推官连夜整理他们的供词。刘推官年及花甲,精神虽健硕,眼睛却有些昏花,处理起公文来略显的吃力。这些左贰官中,徐湛却与刘推官最为亲密。
“府尊大人牧守一府,有着教化百姓的职责。依照寻常的判官,通常会判徐铭臣无罪释放,小妾与人和奸,杖刑流放或从夫嫁卖。以昭天理,正世风。”刘推官翻看卷宗喃喃道:“你说,咱们大人会怎么判?”
徐湛低头抄写公文,摇头道:“我与徐铭臣相处十几年,存有主观臆想,理该回避。”
刘推官不满道:“私下里说说罢了。”
徐湛反问:“如果我所记不错,男女相愿为和奸,按律凡和奸杖八十,有夫杖九十,流放三千里,奸夫奸妇同坐。”
“不错。”刘推官道,心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净研究这个了。
徐湛又道:“但《大祁律法集解附例》中有:凡纵容妻妾与人通奸者,本夫奸夫奸妇各杖九十,抑勒妻妾及乞养女与人通奸者,本夫义父,各杖一百,徒三年,奸夫杖八十,妇女不坐,并离异归宗。就是说,逼迫妻妾与人通奸的,亲夫杖一百,徒刑三年。”
刘珂惊讶:“这么说,你赞同是徐铭臣逼迫或纵容小妾与邻里通奸?”
“依我对先生的了解,他不会打这个马虎眼。”徐湛认真道:“您也说教化百姓是一方知府的责任,如果此案敷衍了事,将来有不轨者纷纷效法,钻律法之漏洞,逼迫妻妾与人通奸,杀人或达到某些目的,岂非泯灭人性也。先生尊重真理,万不会这样做。”
“呵,这我倒是没想过……”刘推官迟疑道:“可仅凭阿七的口供,怎么能确定是逼迫而非纵容?”
“要不怎么说,我仅凭主观臆断呢。”徐湛敷衍道:“我明日一早要去府学考试,这个案子有劳您了。”
刘推官玩味道:“你真的不存半点私心?换一个人,也许就压下来了。”
私心?徐湛从不相信自己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如果徐铭臣真是与他亲厚的尊长,即便是再大的罪过,即便牺牲其他无辜的人,他也一定会尽量遮掩挽救,可谁让徐铭臣不是呢。
徐湛笑道:“私心人人都有,要看怎么使用了。”
刘推官知道徐铭臣倒卖祖田家产,将徐湛挤兑出门的事,却不放弃道:“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毕竟是你的族亲长辈。”
徐湛笑的更加诡异:“您也说以直报怨了。不违义理方为直,我自问遵循义理,没有徇私。”
“小子。”刘推官指着他调笑:“提醒我今后千万不要得罪你。”
作者有话要说:
徐湛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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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神童秀才(上)
大雨过后,天气稍霁,空气中夹着腥咸的泥土味。这一夏雨水成灾,难得不用打伞的清晨总能让人神清气爽一些。
韫州城西南,棋盘巷和南星斗巷的交口处,坐落着江淮最大的一所官学——韫州府学。
它的前身是前朝的达恩寺,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依旧林木耸绣,亭榭岿然,钟声响起时,禅意萦回,绿茵深处有一汪冷泉,碗口大的泉水晶莹如玉,是徐湛最喜欢的地方。然而现在临近秋闱,莫说绿荫丛中,用于院试的广场上也是空无一人,大殿中传出阵阵读书声,那才是教谕授业、生员们读书的地方。
大祁是读书人的天堂,正榜进士的荣耀是前所未有的。在当今的世道,士大夫最受命运宠眷,人人也都希望家中的子弟能够走上仕途。途径无非是参加那挤破头的科举,进士及第,最好在翰林院有个立锥之地,如果能跻身内阁位极人臣就再好不过——人这种动物,往往是不易满足的,欲望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徐湛身穿水蓝色的直裰,携书童在广场上乱晃,其他待考的秀才都知道“寸许光阴寸许金”的道理,泡在书山文海中不敢怠惰,他却漫无目的地溜达着,惹得小书童连连催促。
才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俊俏白净,举止斯文,唯独挺直的鼻梁和略高的眉峰显出了几分英气,又不像个寻常书生。他从小身子羸弱,不知外公花费千金给他进了多少滋补,才长成今天的姿态。
“常青,你看那枣树。”徐湛指了指大殿前的几颗枣树,经过几番骤雨摧残,枣花扑簌簌落了一地,少年咋舌笑叹:“可惜……”
“祖宗,别玩了。”常青背着书箱,抹了下鼻尖上的汗:“迟到了,要挨板子的。”
话音刚落,另有一位生员从大殿里出来,步履匆匆走下台阶,年方弱冠,身体稍有些发福,水蓝色的衫子在风中抖擞。这可不是寻常的秀才,他叫陈阶,是这届院试的案首,是数千名童生中脱颖而出的第一名。
“启升兄,”徐湛上前行礼,陈启升大他不少岁数,又是案首,按规矩要喊“师兄”,徐湛轻声问他:“就要考试了,这是去哪里?”
陈阶笑容温和:“刚刚告了假,临近大比,要回书院读书了,科试前不会回来了。”
徐湛不无遗憾,与陈阶笑谈一阵,两人互相告了别,徐彻与他约定考场再见,便分了手,匆匆往台阶上走。昨夜连夜雷雨,青石台阶上满是水洼,沾湿了他的下摆,他的布鞋碾碎了一地枣花,放轻脚步走进大殿。
学子们无一抬头,埋头专心研究学问。
徐湛找了位子坐下,左右的生员皆抬起头恭敬的打招呼,称他:“师兄。”
论序齿,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已到中年,年纪最轻的也多已经弱冠,而徐湛却是学宫里最年轻的庠生,院试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府学。读书人中,先列成绩后序齿,因此除了陈阶,所有人见到他都要停下来施礼,恭恭敬敬叫一声学兄。
府学的月课是无需全勤的,徐湛更是得到郭淼的许可,只需参加每月初一、十五的考试,以及一季一度的大考。徐湛往日住在府衙或郭淼府上,功课由郭淼亲自督导,定然不会落下。因此他非考试时不肯露面,不知道课讲到了哪里,其余生员也认不周全,更谈不上有交情的。
徐湛安安静静的看书,与周围同窗争分夺秒捂着耳朵大声背书的形态对比鲜明。
他不喜欢吵闹的读书声,哪里赶的上茗香满室,丝竹在耳,挚友相伴,辩证学问,通习经传,追溯古道,继往圣之绝学,那才真是一种享受。但当前恐怕办不到,郭淼留给的课业繁重,那个样子读书,恐怕连同进士都考不上。
正胡思乱想间,读书声戛然而止,徐湛抬起头,原来是学正大人李勘带着老教谕及训导三名走进来。
生员们立即起身行礼。
李大人吩咐了几句,便带领着大家摆香案祭拜孔子。
待起身后又是一段训话,“生也有涯而知无涯;业精于勤荒于嬉。”云云,让徐湛听得昏昏欲睡。
也多亏徐湛个子最矮,混在其中一眼看不到,否则仅凭他这朦胧的睡眼和迟缓的反应,就少不了一顿夏楚。
全了礼数之后,就开始考试。上午考时文,下午考背书和训诂,还是老套路。
今天的题出的有趣,时文一篇,名为《皆雅言也叶公》乍一看仿佛语无伦次,无理取闹,但这才是当今科举的特色。
像这样的截搭题,每次考试都要遇到,国朝的考试要求从四书五经中命题,然而题目不能重复过多,便有天才考官想出这样的法子,将经书语句截断牵搭为题。
徐湛无奈的笑了,馊主意往往普及的快,也不知原创是哪位神仙,真想拜会。
教谕执戒尺敲敲他的书桌,厉声道:“笑甚?”
徐湛忙垂下头,做诚惶诚恐状。
仔细拆解题目,上半句‘皆雅言也’出自《论语、述而》第十五章:‘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而下半句出自同篇第十六章,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发奋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待看懂题目,思索一会,徐湛提笔破题道:‘夫雅言而曰皆,则诗书礼之外,夫子固不言也。彼叶公者,又何以书哉。’
教谕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见此主题,点点头含笑离开,徐湛的功课几乎从不让人操心。
与众庠生一起吃过午饭,稍休整一会,便要开始考察背书。
背书的时间长些,生员分为甲乙丙丁四等,由教谕及三名训导四人分别负责考校。
依院试的成绩,徐湛自然属于甲等的,教谕依次点名上来,抽取半个月内要求背熟的文章,并提问词句的释训,也间或解说,给生员们查漏补缺,毕竟例考只是督促的手段。
陈彻不在,回老家追随名师苦读去了。由此,徐湛就成了第一个上去背书的。
老教谕老眼昏花,声音像鸭子一样干瘪无力,让徐湛听得想笑。
徐湛阔步走上去时,众人都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月白色的直裰干净整洁,腰间系了络穗,衬着一张俊俏的脸,稚气未脱,着实讨人喜欢。然而在这些古板的老夫子眼中,越是讨喜的,就越要严苛,所谓爱之深责之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