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爷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的粮食贱如土不假,却等闲不肯往外地卖,姓魏的是怎么搭上这条线的?”
“现在外面都在说……”林旭佑说了半句,却闭了嘴。
“好好说话,别像你爹那样没出息!”林老爷呵斥他,把父子俩都骂在内了。林知庭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倒躲过了一顿责罚,却让老爷子无处泻火,长了一嘴泡。
“襄阳府的徐同知,是徐湛的亲舅舅,所以他们怀疑……”
老爷子眉峰一蹙,好像突然明白了半个月前徐湛来向他们借粮的真正目的:“他哪里是借粮啊,分明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什么?”林旭佑没有听清。
“去找徐湛,让他立刻来见我。”
徐湛此刻,穿着一身绿色的的团领常服,头戴短翅乌纱,胸前补鸂鶒,腰系素银腰带,端坐赵祺的行辕里喝茶。茶是好茶,徐湛却没有多么好的心情。
他很容易的得知秦妙心的父兄被关押在卫所监狱天字号牢房,但当他想从卫所提审两人时,竟比登天还难。千从卫从来不是肯讲理的衙门,他有提审人犯的权力,却不敢像五叔那样径直带人去宣抚司的衙门口要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姓韩的想要弄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吴新县丞张青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
“澄言,让你久等了。”快到正午时分,赵祺才施施然从外面回来,向他拱手致歉。
徐湛忙起身行礼:“部堂折煞下官了。”
“你我虽品秩不同,却同为圣上钦差,我是刑部派员,你是钦命巡按,我可不敢在你面前托大。”赵祺笑的平易近人,礼贤下士……让人差点以为他是个敬才爱才、体恤后辈的忠厚长者。
相传赵祺是个胸无点墨却心狠手辣的老头,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因为自从徐湛北漠军的军营里回来之后,就成为太子看上的人了。连冯阁老都决定“摒弃前嫌”,借赵祺与他共事的机会,试图拉拢。今天,他如往常一样热情的招呼徐湛:“你尝过这茶了,明前的龙井,从狮峰山下的十八棵母树上采摘而来,御赐之物。”
徐湛作出受宠若惊状笑道:“能喝到如此珍品,小学生我三生有幸!”
赵祺见他笑得勉强,慈蔼的问:“澄言,有心事?”
徐湛作势揉了揉眼角,显得有些疲惫:“这几日连夜看完了本案的卷宗,看到后面,越发觉得查不下去了。”
“查不下去也要查。”赵祺也苦下了脸,“先前这个案子一直是千从卫在查,查来查去,居然就赖在韫州不走了,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将个好好的韫州城折腾的乌烟瘴气。”
赵祺是二品大员,说几句千从卫的坏话死不了人,徐湛却不敢光明正大的接下去骂,只是劝道:“凡事要讲先来后到,千从卫查到的,固然不肯让他人坐收渔利,部堂也宽宽心吧。”
赵祺沉默了几秒,却看着他的眼睛问低声问:“澄言,相传你博闻强识,过目不忘,三个月前,你面呈陛下的账本,可还记得多少?”
徐湛直起腰,像是受到了惊吓,压低声音说:“赵大人,这玩笑可开不得,这样要紧的东西莫说我不敢看,就是看了,也不敢记。”
徐湛出了一身冷汗,他坚信只要说出一二,不等冯氏父子怎样,皇帝就得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好好好,是老夫孟浪了。”赵祺赶紧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姑妄一问你姑妄一听,不必往心里去。”
“不过……”徐湛一抬眼睑,轻声说:“我交给陛下的证物,只是一部分,并且是抄本。”
赵祺眼前一亮:“证物呢?”
“都在一个姓秦的姑娘手里。”徐湛说:“我久不在韫州,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待赵祺再要细问,林府的家人找上门来,徐湛便出去了。
再回来时,却急切的向赵祺告罪道:“叔父生了重病,唤下官回去一趟,望部堂体念。”
赵祺还能说什么,笑一声“应该的”,便放他去了。
经过二院的拱门时,何朗带随从们跟了上来,焦急道:“定是老爷们察觉到了什么,你不能回去啊。”
徐湛不以为意的笑笑:“人越多越拱火,你们都别跟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是族中长辈,真要处置你,大人回来都拦不住!”何朗说的大人,自然是林知望。
“我是皇命钦差,他们还能打死我不成?”
何朗快走一步挡在徐湛面前:“你偏不去,他们也没办法。”
“那才真是做贼心虚了。”徐湛笑了,拉住何朗的胳膊:“你去找刘知县,他会想办法。”
于是,徐湛独自一人被三个膀大腰圆的下人“请”到了林府。
可以看得出,知止堂在林府是个很郑重的所在,他轻车熟路的走进门,却被屋里的阵势吓了一跳。上首做的是林老爷,旁边是一个身穿褐色道袍的老人,另有两个叔伯辈的长辈在场,林旭佑留在一旁侍奉,唯独没有三叔。看来真是病倒了。
徐湛跟林老爷问安,这一次没敢先给孔子像行礼,上次是为了给林老爷留个好印象,这时候再装,就是不知死活了。
“这是你三叔公,四叔和七叔。”林老爷阴着脸道。
徐湛恭顺的,低眉敛目的一一问候。
“湛儿吧,”三叔公开了口,“跟你爹小时候真像。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大爷爷和爷爷都在京城做官,他就跟着我读书,后来中了状元……”
“咳咳。”林老爷黑着脸干咳两声,示意他偏题了。
林三老爷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培养”了林知望这个状元——虽然林知望不是他生的,也不是他教的。
被兄长一打断,三老爷有些尴尬,也干咳了两声才正色道:“知道你公务忙,今天叫你来,一是想见见你,二是你大爷爷有话要问你。”
“是,孙儿一定知无不言。”徐湛道。
三老爷看了看兄长脸色阴云密布的脸色,不太像愿意说话的样子。只能替他接着问:“官府要成立粮行,卖一两多一石的平价米,这些粮是从哪里运来的?”
徐湛迟疑了一下,嗫嚅道:“孙儿只关心灾民的赈灾粮,至于粮行……”
“湛儿!”三老爷厉色打断他:“林家家风犹在,你知道说谎的代价。”
“湖南。”徐湛抬起头道。
他回答的很快,简洁明了,让三老爷愣了好半晌。
“襄阳府的徐同知是你舅舅,你在其中牵的线?”
“是。”徐湛回答的很爽快。
林老爷大怒,狠狠一拍桌子,茶盏叮当乱响。他想过徐湛会如何如何狡辩,谁知人家不争不辩,随便一个字打发了他。这这这……根本就是瞧不起他!
三老爷吓坏了,赶在兄长发火前训斥他:“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这个问题有点尴尬,徐湛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情绪,户籍上他确实姓徐,祖谱上却填上了另一个名字。不是他不愿意改,他曾在圣上面前信口开河说:为纪念先母,随母亲姓徐。这份“孝义之心”是死也不敢改的,改了就是欺君,欺君就会授人以柄,授人以柄这事儿不一定致命,却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困境中雪上加霜。
所以林知望只能接受儿子姓徐现实,虽然听起来像个赘婿。
就在屋里的空气快要凝滞的时候,四叔说话了,语重心长:“湛儿,你可知道宗族的意义?家族是根基,子孙是枝叶,根枝相系,根基牢固方能枝繁叶茂。又像江河,水流凝聚才能势不可遏。”
“四叔说的是,侄儿深以为然。”徐湛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第74章 家族(下)
然后,四叔逼视他:“你自己说,你帮官府购粮的作法,对还是不对?”
徐湛认真的想了想,正色道:“从湖南购粮是侄儿牵的线,却是早在郭知府还在韫州时,一年前就开始计划的,侄儿不知错在何处。”
“满口胡言!”林老爷忍不住说话了,之前也不是不想说,实在是疼的张不开嘴:“韫州受灾才三个月,郭淼有未卜先知之能吗?”
“先生购粮,不是为了赈灾,是为了控制各县的粮价。”徐湛依旧不温不火的解释:“韫州地势特殊,耕地稀少,又以茶园桑田居多,年年从其他州县买粮,价格比油金贵,先生想的是从湖广购粮加以改善,谁知赶上灾年,恰解了燃眉之急。”
徐湛的借口——额,理由在情在理,除了林老爷,其余人都有些动摇,觉得向一个十五六岁的晚辈发难有失体面。
林老爷却不那么认为,他觉得徐湛至少有知情不报之罪,如果在粮食到达之前及时的告诉他们,将这批粮食高价处理出去,也不至于砸在手里,造成这样巨大的损失。
听完徐湛的说辞,林老爷冷笑了一声:“你跪下。”
徐湛愣了愣,无奈的一撩前襟跪在地上。
“休要在长辈面前狡辩,既如此,为何不早跟你三叔说?”
徐湛表情特别委屈:“我……我说过,还遭三叔训斥了。”
徐湛说的何其无辜,显得的他三叔就是个目光狭隘、刚愎自用的笨蛋。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开始埋怨,开始将多半责任归咎于自林三爷。
三老爷忍不住轻声道:“兄长,老三这事儿办的,确实孟浪了。”
“那日你是这么说的吗?”林老爷看着徐湛大怒:“你说的是借粮!”
“……”徐湛抿着嘴继续沉默,像是被冤枉的狠了要放弃解释。
林老爷这才发现自己低估了他,从一进门起,他就好像笃定了一切,不慌不忙的牵引着事态的发展,还一直装模作样,以退为进。他跪着,比坐着的人更主动,倒是他们,被一个十来岁的晚辈牵着鼻子走,落了下乘。
“来人,搭凳子,请家法。”面对这样的无赖,林老爷决定不再跟他讲道理:“你不说实话,我便打着审。”
林老爷负着手,来回踱着步:“桀骜不驯,目无尊长。我今天就让你明白,别说是打你,就算家法结果了你的性命,你爹也不敢有二话。”
林老爷越说越生气,管家将一快板子递到他手里,小叶紫檀的,两尺长,三指宽,沉闷厚重。
“孙儿说的都是实话。”徐湛声音里带了哭腔:“官府不愿得罪大户,愿意原价收购这些存粮,借粮二字说的好听些罢了,本来就算各县成立粮行,粮价也要跟几家商量着定,不至于这么低。可是,他们实在太生气了……”
“所以你就大义灭亲,帮着官府对付家里!”林老爷扬起手来。
“大哥,打不得打不得,他是钦差。”三老爷上来阻拦。
“七品钦差,”林老爷反驳,“他就是阁老又如何?”
“老爷,”管家突然硬着头皮进来,“刘知县来了。”
想不到刘珂就跟在他身后,带了几个衙役,大摇大摆的不请自入。
“老大人!”他疾步进门,一揖到地,热情的朗声问候:“身体一向可好啊。”
林老爷冷冷的笑了一下,阴阳怪气的说:“老父母客气了。”
刘珂低头看到跪着地上的徐湛,高呼一声:“哎呀,徐大人!魏同知到处找你。”
大伙吓了一跳。
“您这是怎么了,您是朝廷钦差,须为陛下保持尊严。”刘珂招呼左右:“快,扶小徐大人起来。带走带走,快快快!”
衙役们将徐湛架起来簇拥着出了门。刘珂回身作了个揖,夺门而逃。
众人就这样看着他,龙卷风一样的刘知县,乘兴而来,劫人而去。
林老爷气得捂住脸,嘴里的疮更疼了。
三老爷扒开他的手指,将檀木板子抢下来递给管家,无奈道:“您实在不能打他,这次的损失太大,家家都想着推卸责任,今天打了他,就等于担了这个过失。他们怨不到徐湛,能放过老三吗?”
林老爷被徐湛气昏了头,此时冷静下来想,也不无道理,徐湛恐怕是认识到这一点,才敢这样嚣张。
林旭佑拿了外用的药,敷在林老爷嘴里,林老爷火气稍减,口齿含混的说:“去给老大写信,他生出来好儿子。”
上了刘珂的官轿,刘珂上下打量着徐湛,歉疚道:“下官来晚了。”
徐湛没说话,阴着脸看向外面。一路无言,刘知县将他送到林家别业时,已近午时。
何朗候在大门口,迎着他进了门,哑巴姨娘和小七已为他摆好饭菜。
徐湛兴致缺缺,端着碗挑来捡去数米粒,一口也吃不下。
“一回来就这样,不吃不喝的。”何朗对正好进屋管家说。
“何大哥。”徐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你带上几个秦家下人,亲自去千户所门口盯着,秦老爷一出来,就将他们接过来。”
“秦家被查封,所有商铺买卖都关了张,哪还有什么下人。”何朗道。
“没有就去找!”徐湛提高了声音:“街坊邻里凡是认识他们父子的,随便抓两个去。”
何朗小声问:“秦老爷要放出来了?”
徐湛瞪了他一眼。
何朗吓了一跳,还是头一次见识徐湛发火,赶紧领命下去了。
小七望着何朗离去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公子不去见见秦姑娘?”
徐湛犹豫了一下,丧气的说:“算了,不合礼数。”
救不出她的父兄,哪有脸面见她。
“告诉她,这几天深居简出。”徐湛说罢,想了想:“还是不要出去了,看紧她,不许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