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湛来到安济坊,由于灾情的关系,这里收容了上千名病患,人多的躺在院子里,大夫却只有一个,姓沈。
人们都称沈大夫为鬼医,神出鬼没的鬼,平日里很难寻找他的踪迹,可哪里有瘟疫,哪里有灾情,哪里就有他老人家的身影。人的名树的影,沈大夫的医术如其人一样高深莫测。
徐湛亲眼看到沈大夫赤着脚,徘徊在上千名患者中,施针接骨,不知疲倦,一名妇人受重伤断了气,被人认定是死了,漏泽园的人拿一卷草席裹了扛出去,路过门口时,席中有血流出,被沈大夫瞥见,突然勒令他们:“放下。”
两人愣住,不知如何是好。
“这不是淤血而是鲜血,人还活着,快放下!”他的弟子追上来阻拦
漏泽园负责下葬死人的,哪敢跟安济坊抢活干,赶紧将人平放在地,掀开草席。沈大夫上前端详片刻,在她心窝处扎下一针,那妇人哎呦一声,居然醒了。
在场的人无不惊叹唏嘘:“沈大夫神了!”
“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假死。”那弟子解释道。
沈大夫却无暇享受赞美,吩咐弟子包扎,转而去应对其他病人。
徐湛看了一会,就见一个男子抱了个三四岁的女孩跌跌撞撞闯进来,女孩高烧不退,耳后、颈部均可看到红色皮疹,奄奄一息很是可怜,男子恳求沈大夫为小孩看病,沈大夫的弟子却说,命无贵贱,所有人都病得很重。
徐湛忍不住小声对他说:“孩子病得这么重,还是去医馆吧。”
男子焦急道:“医馆说是天花,治不了。”
一听到天花二字,人们若看到瘟神一般惊慌躲避。
徐湛轻轻掰开女孩的下巴,只见咽部轻微充血,与肢体上严重的红疹很不相符,舌色鲜红,舌□□红肿突出,状似杨梅。
徐湛了然道:“是丹痧,不是天花。”
“小大夫,您也是沈大夫的弟子吧。”徐湛的声音宛如天籁,男子惊喜的握住他的手:“快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徐湛借纸笔开了张方子,交给男子时不忘大声念了一遍:“水牛角、赤芍、丹皮、生石膏、黄连、鲜生地、鲜石斛、鲜芦根、鲜竹叶、玄参、连翘各三钱,每日一剂,水煎服。金银花、山豆根、夏枯草、青果、嫩菊叶、薄荷叶各取适量,煎汤漱口。”
瞥见沈大夫没多大反应,知道方子无碍,便请他们去抓药了。
三人又搭手帮忙抬病人,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也准备离开时,有人从内堂出来禀报:“这位公子,沈大夫请您进去。”
徐湛吓了一跳,莫不是刚才的药方有问题?
再怎么仔细打量沈大夫,也还是个普通的年过半百的老头,头发花白,皱纹很深,两只深陷的眼睛,深邃浑浊。已经是深秋了,上身只穿一件单薄的中衣,前后襟都被汗水湿透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个时辰,不得不进内堂喝水休息。
“沈大夫,一向辛苦。”徐湛发自内心的给他做了个揖。
“去洗手。”沈大夫累得声音沙哑,没力气多说一个字。丹痧很容易传染,而徐湛用手触摸过皮疹。
他的弟子已舀好清水等在一旁,徐湛过去洗手,道谢。
“坐。”沈大夫没空跟他寒暄,单刀直入的问:“你怎么知道那是丹痧?”
“耳后、颈部、胸背蔓延四肢都有皮疹、血点,咽部轻微充血,高热,畏寒,呕吐,舌红带刺,都是丹痧的症状。”徐湛回忆道。
谁知沈大夫还没说话,就听身旁的弟子怪叫道:“非也非也,丹痧又叫烂喉痧,咽喉应该肿烂。”
“这位兄台断章取义了,有一种丹痧极为罕见,咽喉只是微肿,并不糜烂,故而容易误诊作天花。”徐湛道。
“大临,你先出去。”沈大夫将弟子支走,他可没时间听他们计较什么烂喉痧。
“你是谁家的子弟,这么小的年纪就敢开方子……”沈大夫仰头猜测道:“李家?”
徐湛愣了愣,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白家?”
徐湛这才明白了几分,所谓李家、白家,是当地有名的行医世家,世代学医,经营医馆药坊,其子弟在太医院都有供职,这老头,误会自己有家学渊源了,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年幼时得过这病,偏偏记忆力比较好呢。
沈大夫呵呵笑了两声,笑的徐湛心里发毛:“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你来找老夫,是想来拜师的吧?既然你已经找上门来,我也就勉为其难……”
“不不,您误会了。”徐湛赶紧打断他道:“我并没有学过医,粗读过几本医书,胡乱开的方子,想您老就在旁边听着,肯定治不死人……”
“哦?”沈大夫浑浊的眼睛一亮:“那就更可贵了,你有仁心,有天赋,只需稍加磨练,必成大器,老夫的绝学也算后继有人了。”
何朗和郭莘等了许久不见出来,掀开帘子往内堂看时,就见徐湛无措的挣脱开沈大夫的手:“沈……沈大夫,实话跟您说吧,下官徐湛,是皇帝钦命的巡察使,奉旨巡视受灾州县,这才来到安济坊看看,叨扰许久实在过意不去,下官还有公务在身,这就告辞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仓皇逃走,直到两人在大门口追上他,才扶着门口的狮子喘息:“这老头……”
“徐大人,徐大人!”远处的街道上有人喊。
徐湛缓了口气,见是胡知县带领一干属下赶过来,笑呵呵道:“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徐湛也笑道:“下官奉圣命巡视各县赈灾情况,没顾得上告知大人,是下官唐突了。”
“哪里哪里,行辕已经备好,就等大人下榻了。”胡知县热情相邀,要与他同乘一轿,魏同知在府衙设宴,为徐湛接风。
何朗担忧他的安全,徐湛与胡知县相视一笑:“我与胡大人是老相识了。”
“是是是。”胡知县附和,拥徐湛登上轿子。
刚一起轿,胡知县便拉住徐湛的手:“小老弟,帮我出个主意吧。”
“大人有什么难处,但说无妨。”徐湛道。
胡知县为难道:“韫州城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储备仓的糊涂账原本就没算清楚,即便是保仓了,哪怕盈仓了,一下子摊过来这么多灾民,人多粮少,也着实不够支绌。”
“去外县买粮?”
“附近州县都缺。”
“省里的赈灾银粮?”
“杯水车薪。”
“还能撑多长时间。”
“不到一个月。”
徐湛不禁吸了口气:“怎么别的县没这么紧张?”
就听胡知县接着诉苦:“韫州耕地少,桑田又多,百姓们不种粮食,全靠外县购买。一遇灾年,各府州县粮食短缺,肯定不许粮食流出,因此除去抚阳,咱们这三个州县的粮价涨到别人的好几倍。”
徐湛沉默了。
胡知县也沉默了。郭知府被捕入狱,孟知县被处决,他们这些人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一觉醒来就身首异处了。再过几日,布政使司的道台们要来巡察,要是看到韫州城变成这幅鬼样子,非将他们的脑袋撸下来不可。
“这些灾民,少说还要在我们县呆半年,再不抓紧筹粮,别说灾民,本县都要饿死人了。”胡知县道。
徐湛直截了当的问:“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只有向大户借粮了。”胡知县为难道。
“各县严禁粮食外流,大户哪来的粮?”
“他们关系硬,不比一般的粮商,从一个月前就不断有粮船到达码头,都是大户们买的粮。”
“囤积居奇啊。”徐湛感慨一声,大户们囤积那么多粮食,肯定不是自己吃的。
“老弟这话说得对,也不对。”胡知县道:“断粮,是他们最想看到的,不过不为哄抬粮价,牟取暴利。”
“那是?”
“为了地。百姓们断了口粮就只能卖地,到那时候,一亩良田只需一石粮食,算算吧,二三两银子一石的粮食,可以换二十两一亩的良田。”看到徐湛惊讶的表情,胡知县接着道:“小老弟,你务必要帮我们啊。”
话音刚落,便到了府衙,徐湛下了轿,走进府衙大门,只留下一句话:“跟他们借,还不如抢呢。”
第71章 林老爷
韫州府衙仪门打开,魏同知亲自迎出来。如果说胡知县与他同品同阶,迎接他是出于同僚之谊,那么魏同知的姿态,就让徐湛有些不自在了。
徐湛躬身一揖:“魏大人折煞下官了。”
魏同知双手扶起他:“澄言,咱们是老交情,不说这些客套话。”
徐湛是郭淼的学生,平日里跟着郭知府多些,魏同知有自己的衙署,与徐湛倒是不常接触。俗话说“礼贤下士,必有所求。”徐湛因此多了一分警惕。
饭后,官员们聚于退思堂议事。当务之急是要劝农劝耕,耕地增加了,才有资本应对灾年云云。可是耕地是远水解不了进渴,眼看要入冬了,冬令春荒,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们没米下锅,一闹起饥荒来,正是大户们最想看道的局面,千从卫若是从中勾结获利,就更麻烦了。
“无耻,无耻,无耻之尤!”魏同知揭案怒道:“我这就发文书,抄了他们的家。”
“魏大人且息怒,人家又没犯法,你有什么理由抄人家家产?”徐湛坐在一旁,平静道:“岂不真成了明抢。”
“抢就抢!”魏同知拍着桌子怒道:“本官就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和他们死磕到底!”
茶盏在几子上震得叮当乱响,众人心一惊,赶紧归劝道:“大人息怒,这些老家伙通天的本事,真要得罪了他们,局面只能越来越乱。您要是实在生气,就想一想芷园那些人。”
芷园是千从卫的衙门所在,想到千从卫,魏同知不但平息了怒火,还打了个寒噤。
“哎,我对不住郭大人。”魏同知颓然道:“澄言,澄言,我不求你能够大义灭亲,只求你看着韫州百姓的份上,晚些再将韫州的情况呈奏朝廷,以免打草惊蛇。”
徐湛明白了,这伙人纠结起来一通撺掇,是想拿他当枪使。可怜他一介书生,被皇帝当枪拿来对付他们,又被他们当枪企图对付大户。
“大人言重了,最晚下个月中。”徐湛浅笑道。
徐湛并不上套,这让魏同知脸色一滞:“顺……顺便,澄言,说到底还是要借粮的,如果你能从中调和一下,岂不是功德一件。”
徐湛笑而摇头:“下官不能干涉地方政务,也没有这个能力。”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如此大的权力,你这样说就是过谦了。”
得到魏同知这句话,徐湛噗嗤一声笑了:“如此我便试试,但是依我看希望并不大,大人还是尽早另做打算吧。”
徐湛被魏同知的轿子送回驿馆,何朗已带人等在门口。他身上的酒气很重,惹得何朗直皱眉:“你又喝酒了?”
徐湛不理他,施施然向里走。
“我说你喝酒的事儿!”何朗有些恼。
徐湛依然不理他,一面吩咐常青伺候笔墨,疾笔写了一封书信封好,递给何朗:“找两个人火速送到湖北襄阳,交给襄阳府同知徐铭宏大人,七天之内务必返回。”
“七天?!”何朗瞪大了眼睛,六百里加急也要五六天。
“五天也行。”徐湛面无表情道。
何朗垂头丧气的告退。
“等等,”徐湛喊住他,“父亲准备的礼物拿出来清点一遍,咱们明天去林府。”
何朗惊喜道:“你想开了?”
徐湛不屑道:“什么叫想开了,这是为人子侄的本分。”
“好好好,随你怎么说,只要你肯去,我就可以交差了。”何朗欢喜的走了。
晚饭是驿馆备的,四荤四素四羹,还有蜜饯和点心,徐湛从小养尊处优并不觉得铺张,也不会因感慨城外饥肠辘辘背井离乡的饥民,就让自己食欲不振。他想要救更多人,但他知道仅有同情心是远远不够的。
看了会书,觉得冷了,想要睡觉的时候,竟走进来两个清秀可人的侍女,婀娜聘婷,娇美动人,只见她们为他铺好被褥,竟然一层层脱掉外裙,只着一层内衣钻进被子里。
徐湛转过年十六岁了,人家做到这个份上,如果说一点都不动心,除非他是个天阉。但是要想完成从一个男孩到一个男人的蜕变,是需要心理准备的。特别是,如果让父亲知道了这一段,会不会让他再也不敢碰女人,从而……
徐湛决定找个角落冷静冷静,他现在一点也不冷了,再读读书也不错,子曰:“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盏茶功夫,听到床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徐湛余光瞥去,两个少女已经穿好了衣服,对着他的方向施礼道:“大人就寝吧。”便轻手轻脚的离去了。
徐湛松了口气,又带着几分不舍的上了床。被褥已经暖好,还残有少女的体香,竟让他翻来覆去失去了睡意,脑子里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又想到了一直寄住在林家别业的秦妙心,不知她的身体有没有好转。
想着想着,又有人推开房门,徐湛一转头,秦妙心的倩影与来人的身影重合,心脏霎时停跳了一拍,竟是个貌美如花的男子。
“我的妈呀!”徐湛跳下床,逃到书桌后面,被凳子磕麻了腿,揉着小腿骨警觉道:“你……你别过来。”
男子知趣离开了,临走前还递上一个幽怨的眼神,电的徐湛浑身发冷。
他一走,徐湛便走到门口重新打开门,郁怒的大声道:“何朗,常青,我被贼叼走都没人管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