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湛不声不响,蹲下来给父亲洗脚,林知望也没说话,默默领受儿子的好意,书房里除了徐湛撩起的水声,特别安静。
片刻,徐湛先开了口:“谢谢爹。”
“谢什么?”
“您知道我进宫,就去见了许阁老。”徐湛的语气毋庸置疑:“许阁老肯帮我说话,全是看在您的面子上。”
林知望皱了皱眉:“谁告诉你的?”
徐湛低着头,自言自语道:“看来是了。”
林知望扬了扬手,想抽他。
“先生的病熬不到入冬……我也是慌不择路了。”徐湛小声说:“对不起,爹。”
林知望举在半空的手放下来,缓缓道:“少在这里装殷勤,知道错,就自己请家法来。”
徐湛赖着不动:“君子有浩然之气,君子有容人之量,君子应恤刑薄惩。”
林知望冷笑:“如此说来,是我心胸狭隘,倒行逆施?”
“不是不是,”徐湛急忙摇头,“戒尺都断了。”
林知望不知道他跟谁学会的饶舌耍赖,忍了笑道:“这我倒是忘了。抚阳县盛产青藤,你此去韫州,记得截一捆回来充作家法。”
一捆?!
徐湛苦着脸:“您知道孩儿是有苦衷的,但凡有别的办法,也不会冒这个风险。”
“我知道。”林知望这才收起促狭之心,板起脸来:“否则早就揍你了。”
徐湛缩了缩脖子。
林知望没再说别的,靠在椅背上闭了眼,默默享受儿子的服侍。
第二日,郭淼被接到林府,看守之责便落在林知望头上。郭淼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因为他已然病得不省人事。徐湛不惜重金,走遍京城,为郭淼延请名医。
老大夫行医一生,在京城有些名气,一番望闻问切,对徐湛说:“把先前的药方拿给我。”
郭莘早有准备,闻言片刻不敢耽误,将郭淼用过的一小摞方子递给老先生。
老大夫越看,神色越凝重,最后将药方拍在桌上:“庸医,庸医!”
徐湛拿过来翻了翻,麻黄,杏仁,桂枝,灸甘草……紧张道:“伤寒论中有这个方子……不对症吗?”
“都是像你这样一知半解,又自以为是,才会有那么多庸医误人。”老大夫脾气不好,言语直白:“我且问你,他这伤寒是怎么得的?”
“是……”徐湛支吾了一下,使劲压低了声音:“在诏狱中。”
仅仅四个字,老大夫就全明白了,有些同情道:“这就对了,十几年前我遇到过一个病人,在里面关了十七年,气血尽衰,脓血淋漓,四肢臃肿,疮毒满身,目不能见,耳不能闻,手不能运,足不能行,喉中尚稍有气,谓之未死,却与死无异,其状真是……奇惨。”
郭莘听到老大夫的形容,颤声问:“最后呢,是死是活?”
“死了。”大夫道。
徐湛搀了郭莘一把,才没能腿软倒下。
老大夫总结道:“所以说,他先前在诏狱中气血不足,体质衰弱,后来又得了伤寒,应讲究调补,而非用麻黄汤这类猛药。”
徐湛似懂非懂,愣愣的点头。
“通俗的讲,身强体壮的人用这类药确实对症,而体质虚弱的人用了,只能适得其反,伤寒不重,反而被药物攻坏了身体。”
徐湛又点点头,紧张的手心冒汗,老头说话大喘气,谁知下一句话是好是歹。
“我先开个调和气血的方子看看效果,想要彻底治愈他,须得慢慢调养,花费上……”
两人对视了一眼,欣喜若狂。
郭莘拉住大夫的手:“老先生放心,只要能治好我爹,我愿意奉上全部家资。”
作者有话要说:
。。。/(ㄒoㄒ)/~~
第69章 南下
林知望逢了休沐,一早陪伴母亲妻子去潭柘寺烧香,下午才回来。
回来时,他的书房已被折腾的不成样子,门与书架中间的那张宽大的书案上垒满了书籍,镇纸、端砚、笔洗、水盂堆在一旁的杌子上,桌底扔了一地的稿纸。
林知望是读书人,对书本文具极为虔诚,若是平时见此情景非得发作不可,可是他没有,因为徐湛正坐在书桌后面,以常人难以启及的速度快速翻阅桌上的书籍,神情极为投入,连有人走进来也浑然不觉。
林知望没出声,悄悄在他对面坐下,随手拿过一本,皱了皱眉。
把徐湛吓了一跳,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爹爹,下次请记得敲门。”徐湛也皱了眉拾起书,两人神态极像。
自从把书房借给徐湛使用,越发觉得被鸠占鹊巢了,林知望气笑:“敢这么跟你爹讲话,谁借你的胆子?”
“爹娘生的,自己长的。”徐湛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笑嘻嘻的抬起杠来。
林知望倒没有责怪他,扫一眼满目狼藉的书房问:“怎么都是医书?”
“那姓金的大夫说我一知半解,人云亦云。”徐湛小声回答,眼睛却不离书本:“先生这病,脉象上是伤寒,又不能按伤寒来治,棘手的很。”
林知望对他头脑发热的举措有些不满,术业有专攻,岂能行行业业都去涉猎。于是漫不经心的说:“京城里并非只有医馆。”
徐湛愣了一下。
“还有太医院。”
徐湛眼前一亮,恍然大悟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去哪?”林知望反应过来的时候,徐湛已经跑到门口。
“请太医。”
“疯了吗,滚回来。”林知望气急败坏:“想一出是一出,太医是你说请就请的?”
林知望很少这样直白的打击他,这让他大感挫败,在王侯勋贵遍地的京城,扔个石头都能砸个七品官,人人都能去太医院看病那还了得。徐湛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道:“怀王殿下会帮我。”
是以林知望不吝继续打击他:“一有事就往怀王邸跑,怀王是你什么人?”
徐湛这才冷静下来,小声问:“父亲的意思?”
林知望瞧了一眼四下,有些窝火:“半个时辰把书房恢复原样,我给你想办法。”
“是。”徐湛不敢拖延,干干脆脆的去了。
次日,太医真的来了,说法与老大夫的一般无二,又开了张方子,先调养看看。
看着缠绵病榻的郭淼那张苍白枯瘦的脸,徐湛心里压抑的难过,“巡察使徐湛奉旨巡视各府赈灾”的行文已经下达至各府州县,又拖了五六天,拖到非走不可的时候。
曹氏得空去小院里探望,安慰他:“郭大人自有爹娘照料,你放心吧。”
郭淼又发起高烧,药水灌不进去,咬紧牙关打摆子。
徐湛在床前守了一夜,此时跟曹氏来院子里坐了会,红着眼睛,哑着嗓子说:“也没有什么,汤药饮食,劳烦母亲亲自盯一盯。”
曹氏点头,拂掉他肩头的一片落叶:“你爹叮嘱多次了,不会有差错的。”
徐湛还未道谢,就听身后有人沉声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徐湛站起来,不知道父亲几时走进院子的,这个时辰也就刚刚散朝,一身绯色官袍显得气度不凡,自从在十二岁那年在韫州府的神童宴上结识郭淼,就一直对红色官袍怀有情结。
“有什么行程安排?”
“溜达呗。”徐湛小声道,险些赚了一记巴掌,委屈的躲开好远,五叔是这样说的啊。
曹氏忍了笑离开,留他们二人细细商讨。
翌日一早,天光微亮,徐湛就已经打点齐备,准备动身了。虽然郭淼还在病中,郭莘仍决定与他同去,韫州的居室富户有多难缠,郭莘是知道的,刀山火海也要一同进退。
何朗带了他的扈从卫队回府。这段日子,为徐湛的安全考虑,林知望派人在京郊赁了个场地操练他们,三十个良莠不齐的世袭军户已经被磨练的出见锋芒,昔日文弱白净的小书童常青,被何朗打磨的精壮了不少,皮肤也黝黑了。
“何大哥,几时教我个一招半式防身用?”徐湛唏嘘道。
“习武也要讲慧根的。”何朗乜了他一眼,言下之意他比常青还要没天赋。
徐湛翻了个白眼,招呼大家吃饭,折回后堂跟祖母母亲告辞。待大家酒足饭饱,徐湛便说了句:“启程吧。”
众人齐声唱诺,为他长了不少底气。
三十余骑轻骑南下。沿路且行且看,并未做多少停留,也不曾插手地方政务,他不知道自己这个七品巡按分量有多重,只道沿途所经州县的官员无不盛情款待,曲意奉承,生怕徐湛笔下一动,否定了他们的功绩一般。抵达受灾最重的韫州府,已是半个月后。
这次水灾,殃及江南八府十三个州县,数十万人田庐尽毁,百姓失去赖以生存的田地就不再叫做百姓,而是灾民,如果灾民变成流民,则会造成社会动荡,盗贼四起,于国家是一件大伤气数的事,故而朝廷下令所有受灾百姓要强制转移。灾民们背井离乡,饥肠辘辘,在官兵的驱赶下被安置到到附近没有受灾的州县,这些州县的官府岂能从心里接纳他们,搭个窝棚施粥就不错了。
就如抚阳县受灾的百姓,均被分置在曹城和吴新两县。
短短三个月,富庶的韫州城已经变了一番摸样,灾民被拒集在县郊的窝棚里,锅里的粥稀得见底,人多粮少,每人每日只有一碗米汤,少壮的还能多抢上几口,年老体弱的就等着深秋一到冻饿而死。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者,守在不省人事的老妻和年幼的孙女身边,哀声痛哭:“老天,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我们是大祁的子民!”
官兵持着鞭子,大声呵斥:“嚎什么,想造反不成?”
老者充耳未闻,不断哭号,官兵呵斥咒骂,挥鞭抽打,四周许多灾民又饿又怕,跟着呜呜哭起来。官兵们见情势不对,拿锁链锁了老者,强行拖走。
人群外有人高声喝道:“住手!”
人们循声望去,竟是个一身书童打扮的青年,身边跟了几个身材高大汉子,各自佩刀,威风凛凛,几人一闪身,走上前来一个俊朗白净的少年,一身轻装便服,眉目如剑。
“他娘的,谁敢阻拦官府办差?”为首的军官拨开人群,怒气腾腾冲他们走来。
“瞎了你的狗眼,钦差大人面前还敢造次?”
军官吃惊的目光在那白衣少年的脸上梭巡一圈,突然捂着肚子笑个不停:“他是钦差,老子还是总督呢!”
少年面无改色,只见那军官笑着笑着,忽然停了下来,环视一圈少年身边那些训练有素护卫,声音弱了几分:“闹着玩吧,哪有这么年轻的钦差?”
“朝廷早有行文下发。”书童轻蔑的哼一声,也不屑给他出示官凭
两人争执着,少年已命人将被锁拿在地的老人松绑,老人眨眨眼,问:“小贵人真是钦差?”
少年点头:“本官徐湛,奉旨巡视八府十三县。”
“大人!”老人哽咽着问:“草民不是想造反,只想问一句,灾民不是人吗?”
“当然是,是大祁的子民。”徐湛道。
“我们来到曹城几个月了,每天都在挨饿受冻,老汉身板硬朗尚且苟活至今,只是我可怜的老伴,和小孙女……”老人哭的凄凄切切,引得四周的灾民落泪。
徐湛自诩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人,尚不忍心看下去,吩咐还在一旁跟官兵抖威风的常青:“进城。”
路上,常青问徐湛:“何不拿些吃的救救那对祖孙?”
徐湛心情极差,不理会他,何朗解释道:“这周围聚集了上万灾民,看到食物势必造成哄抢,要死更多的人。”
“现在我们去哪儿?”郭莘问。
“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走走看看。”
天色已晚,他们找了间客栈宿下。次日,徐湛只带了郭莘何朗出门。
韫州果然和从前不同,一个多月前,千从卫在韫州增设千户所,韫州府将芷园,也就是林知望住过的钦差行辕,腾出来给他们做衙门,增派几百兵丁把守听候差遣,之后便在城中大肆招募番子,捕手,消息一出,韫州城里的街头无赖、地痞流氓纷纷前来应募,很快便拉起上千人的队伍。
臭名昭著的千从卫果然没让百姓们失望,他们在韩千户的带领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们在韫州城内横征暴敛大肆敛财,绑架富家子弟冠以邪教的罪名敲诈勒索,一时间韫州城里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出了这样的事,代署知府原韫州府通知不能坐视不管,他自然不会傻到上门跟人家理论,便上本弹劾千户所衙门,谁知奏本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答复,只得怏怏作罢。新上任的韫州府判官吴云看不下去,强行阻拦千从卫绑架缙绅子弟的行为,被番子们抓回卫所不知怎么一通□□,血肉模糊的扔在大街上,目前还在抢救。
并不是所有人都惧怕千从卫。有些百年大户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非但不怕千从卫,还敢趁此灾年大发国难财。譬如抚阳王家,鄞州许家,吴新林家等。
吴新林家,又一次光荣上榜,且不属于等字范畴。
作者有话要说:
出差这段简写,没人爱看的对吧。。O(∩_∩)O~
你们多搭理搭理我,就更的快。。╮(╯▽╰)╭
第70章 神医
每州县有四个官办慈善机构,分别是慈幼局,养济院,安济坊和漏泽园,慈幼局负责收容孤幼,安济坊负责赡养孤寡老人,安济坊收治没钱治病的穷苦百姓,治不了的,由漏泽园负责安葬。这些慈善机构由官府委任乡里德高望重的缙绅负责,被地方官员视作“仁政”的体现,通常比较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