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湛不答反问:“怎么还是赵祺?”
“赵祺是刑部侍郎,你只是个协办。”林知恒戏谑一句,很快正色道:“你不是要救郭知府吗,这正是好时机,但是一定要记住,巡察使,是让你去受灾的府州县转悠转悠,督促赈灾事宜,切勿招惹冯党,避免与赵祺发生任何冲突。”
“记住了。”徐湛心不在焉道。
林知恒见徐湛神色恹恹:“顺带饶你个好消息,何朗他们回来了。”
徐湛打个挺撑起身子:“真的?!”
“嗯,何朗昨天刚回来,就被你爹派去给你训练卫队了,还有你的小书童,也跟着去了。”
“什么卫队?”
“你的三十名扈从,一些良莠不齐的兵油子,可把何朗气得够呛,不训好了,如何保障你的安全。”
想到何朗气急败坏的样子,徐湛忍不住呵呵的笑出声。
几天以来,林知恒还没见他这样笑过,无奈道:“你爹虽然手狠,却比任何人都疼你。”
徐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歪倒,根本不接他的茬。
“怨不得你爹揍你。”林知恒皱眉道。
徐湛听了,撑起半个身子,怪声怪气道:“回五叔的话,侄儿知道了。”
次日,荣晋在府里休息了几天,头一次进宫请安,皇帝挂念他,招他到身边仔细端详了一圈:“胳膊好些了吗?”
荣晋大幅度晃晃手臂,没心没肺的笑:“已经大好了。”
皇帝作势要打:“看来是好了,又可以上天入地的淘了。”
“站好,朕要考问你。”
荣晋赶紧敛了笑,垂首恭立。
“先看看都察院的奏折。”皇帝疲惫的眯上眼睛:“韫江决堤两个月,十三个州县受灾,饥民遍地,不知这群庸碌的囊虫在干什么。”
“父皇息怒,儿臣去赈灾。”荣晋捧着奏章跪下,生怕天子一怒,又要大兴牢狱。
“你?”皇帝淡淡道:“你可撼不动他们。”
“父皇派徐湛去,恐怕无济于事。”荣晋迟疑道:“徐湛是韫州人,又出身韫州巨室,理应回避。”
荣晋想说的是,一遇灾年,百姓挨饿,多半是地方官伙同富户巨室在作怪,以徐湛与韫州富户们盘根错节的关系,无异于把他架在火上烤。
“更说不好,还未等到徐湛为难,就已被那些狐狸豺狼生吞活剥了。”见父皇沉默不语,荣晋又道。
“是朕高估了他?”皇帝摇摇头,自己否认了自己:“朕偏要点燃这小炮仗扔到江宁去,促一促这群昏头涨脑不知死活的人。”
徐湛坐在院子里背书,有客上门找他,说是陈家的七公子。
徐湛到前堂见客,正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是哪位陈七公子时,就见门房领着荣晋和胡言主仆两人走进来。
“殿……”徐湛刚开口,只见荣晋竖起中指立在嘴边,悄悄的进城,打枪的不要。
徐湛恍然大悟,仙逝不久的皇后姓陈,荣晋只是不想惊动父亲和一家。
“父皇要见你,快整理一番跟我走。”荣晋说的很急,徐湛一头雾水,紧忙换过衣服,遣人去跟曹氏禀报。
荣晋上下打量他一番:“你的官服呢?”
“……”徐湛也是紧张的犯了糊涂,哪有见皇帝不穿官服的道理,转身欲回去更换。
“就这样吧,来不及了。”荣晋拉上他就走。
去往皇城的路上,马车稍有颠簸,身后的肿痛就会叫嚣,徐湛却坐得端正,手心冒汗,有些紧张。
“怎么,又不是第一次了。”荣晋嘲笑他,压低声音:“今日我进宫问安,跟父皇说起你的难处,父皇让我带你来一趟。你别小看这次召见,父皇召见的,官阶再低也是简在帝心的人,多厉害的人物也等闲不敢动你。”
这个道理徐湛当然知道,他感激的看着荣晋。
“你,别这样看我,挺瘆人的。”
即便是徐湛,头一次进入大内,也被大祁皇宫的雄伟壮阔所震撼。
这座城池,不仅宫殿重重,楼阁栉比,并围以十米多高的宫墙,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从午门东侧进入,穿过太和门,南北两个开阔的广场,尽显皇家泱泱气象,至高无上的帝王权威。接着是以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为中轴的外朝,通往内廷的正门称为乾清门,门两旁各有一座琉璃装饰的影壁,徐湛知道规矩,进入内廷,就垂首不敢乱看了,由荣晋和一干太监领着来到乾清宫,殿内有宝座,但并没有坐皇帝,圣躬在东暖阁午睡,他们只能先到西侧的雍肃殿等候。
盏茶功夫,皇帝就宣他们进去了。寻常官员被召见,多是在雍肃殿见驾,能在乾清宫面圣的,只有两位阁老,三公九卿一类人物。徐湛自然不懂,荣晋却十足的替他感到受宠若惊。
走进大殿,太监将他们引进东侧的暖阁,穿过重重帘帐,他看到一个面带病容的君王坐在龙榻上,这位老人家一场急病昏迷十几日,大伤元气,脸色憔悴的很。
“父皇,”荣晋没有给皇帝见礼,像寻常人家的儿子领着伙伴回家做客似的,笑着说,“徐湛来了。”
徐湛可没那么大胆量,紧忙俯身恭敬的叩拜:“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皇帝虽然身体不适,情绪还算和缓,甚至耐心的纠正徐湛:“你该自称‘臣’而非草民,莫非是嫌巡察使的官阶太小?”
“……”徐湛一怔,躬身道:“臣不敢,巡察使乃代天巡狩,有风闻言事,密折专奏之权,臣自接旨后,惶恐不可终日,唯恐贻误国事辜负皇恩,怎敢计较官阶高卑。”
皇帝不语,只看他的下文。
“只是……”徐湛顿了顿,接着道:“臣实在不知,这巡察使是几品官阶,隶属哪个衙门。”
皇帝抿嘴浅笑,刚说不计较官阶高低,还敢问几品官,果然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徐湛,送回林府一个多月,半点长进都没有。反问道:“吏部做何解释?”
“吏部说,仪同正七品,就是领七品的俸禄,没有官阶,也不隶属任何一个衙门。”徐湛说。
“他们说得对。”皇帝点点头。
“陛下……”徐湛被堵的无语,莫非让他自成一衙,从堂官到笔吏全由他一个人担任?
“你不隶属任何一个官衙,只对朕负责。至于官阶,非正途所得于名声有损,你年纪尚小,待日后取中进士,朕岂会吝啬。”
“臣……”徐湛还能说什么呢,赶紧做感激涕零状俯身叩头,“叩谢天恩!”
“朕其实早想见你,是你父亲阻拦,说你小小年纪获此殊荣,该得意忘形了,朕深以为然。”皇帝笑道:“可是晋儿说,派你去赈灾,是在为难你。”
这句话难接的很,答的好,龙颜大悦,答得不好,忤逆了皇帝也说不准,是以徐湛赶紧道:“陛下的恩德,臣铭感五内,能为陛下排忧解难,才是臣的殊荣。”
皇帝听了果然受用,点头道:“赈灾一事,事关千万百姓的生计,灾民受苦,朕寝食难安,若非身体不适,非得亲自南下整饬一番不可,此番只能辛苦你替朕走一趟,朕相信你的才智,定能不负朕望。”
“谢陛下厚爱,臣一定竭忠尽智,勉力办差。”
皇帝点点头,突然道:“徐湛听旨。”
徐湛赶紧行礼:“臣在”
“朕命你兼任监察御史,钦差江宁道巡按,监察一切赈灾事宜,大事奏裁,小事立断。”
徐湛突然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觉,惴惴道:“遵旨。”
“起来吧,据说借汉文逼降书退敌的缓兵之计,是你的主意,端的是有勇有谋。”皇帝随口夸奖道:“朕还没问你,想要什么奖赏。”
“阿什纳吉退兵,全依仗吾皇威泽四海,怀王殿下英勇果敢,臣岂敢贪天之功。”
“你小子,”皇帝笑骂,“少在这作怪拿乔。”
“实在是,陛下的旨意中已有封赏,臣知足了。不过……”徐湛也跟着抿嘴笑笑:“臣斗胆,还真有一个不情之请,望陛下恩准。”
“这顺杆爬的本事比猴子都强。”皇帝骂一句,板起脸道:“你且说说。情理之中的,答应你无妨,若真是不情之请,朕可要罚你。”
作者有话要说:
粽子节快乐!O(∩_∩)O~
ps.想看什么样的番外,来说一说。。空下来的时候写。
第68章 鸣冤
徐湛敛了笑,涩声道:“臣的老师,原韫州知府郭大人在狱中病得很重,再不出狱医治,唯恐性命不保,臣愿以孑然之身替老师受过,但求陛下法外开恩,留恩师一条性命。”
徐湛俯身叩首,再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皇帝听了,脸色阴沉下来,荣晋在一旁已是心惊肉跳。抚阳堤工程的图纸和账册是徐湛亲手交到皇帝手中的,但荣晋知道,因为涉及面太广,父皇仅仅拿来敲打了冯氏父子一番,绝不会将其公开,至于卷在其中的郭淼,日子一长,怕扔在狱中想都想不起来了。
徐湛没有多想,他被坑的那么惨,不趁机找补点回来,要多吃亏有多吃亏。
“抚阳堤的案子,朕已派刑部去查,朕也说了,这个案子你有权过问。”皇帝道。
“只怕老师,熬不到那个时候。”徐湛啜泣着,失声道:“陛下,抚阳决堤,老师虽有失职之过,却罪不至死,求陛下法外开恩!”
“放肆。”皇帝被他哭烦了,斥道:“有话就好好说话,再哭,朕将你乱棍打出去。”
徐湛心里一喜,捂住嘴,不敢再哭一声。
皇帝意料之中的松了口,问王礼:“谁在内阁值守?”
王礼本是惊异的看着徐湛,像在欣赏一只异兽,乍听皇帝唤他,赶紧躬身回应:“是许阁老。”
内阁次辅的值庐里不只有许阁老,还有林部堂。听林知望把话讲完,许攸的面色沉如古井,波澜不惊,心里却已有不满,林涉远,儿子没有这么惯的,换做他家子侄如此胆大妄为,打断腿都是轻的。
“我答应你,但你一定要谨慎行事,不可节外生枝。”许阁老说。
林知望躬身施礼:“学生谨记。”
正说着话,便有太监请他去乾清宫。二人了然的对视一眼,便在值庐外分了手,一个去乾清宫面圣,一个回衙门。
只见他泰然自若走进大殿给皇帝行礼,偌大的年纪,身材不高却步伐稳健,起身抬头时果真看到了徐湛,这个五官清俊的少年,双眼已经哭成了桃子,心里暗自摇头,林知望,你儿子还真神奇。
听了徐湛的阐述,许攸沉声对皇帝道:“郭淼有罪无罪,兹事体大,仅凭徐湛一面之词不能臆断,吾皇仁慈不忍他病死狱中……臣倒有一个两全之策:郭淼可以出来,暂住在林府,由徐湛照料,林知望负责监管,待刑部定案后再行拘押。”
徐湛简直欣喜若狂,不愧是师公,能提出这么好的主意。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一会,显然是起疑了,却因为得不到验证感到无力,眯眼靠在荣晋送上来的靠枕上,缓缓道:“但须经林知望的同意,我写一道手诏,你给他送去。”
阁老就是阁老,专业献计二十年,面子比常人大得多。
“遵旨。”许阁老道。
徐湛谢恩不跌。
“锦衣卫已在韫州,刑部也派员去了,过几日你也要去,你们各上各的本,总能查个水落石出。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若查来查去,你老师果真有贪赃枉法之处,你也一同领罪吧!”
“是。”徐湛俯身:“臣心甘情愿。”
皇帝累了,只留下了许阁老,打发荣晋送徐湛出宫。
荣晋坐在车里,越想越不对:“见鬼。”
“什么?”徐湛问。
“许阁老这些话,像是早有准备。何况以他的脾性,避之唯恐不及,不应该这样帮你。”
连荣晋都看出了端倪,皇帝这个阅遍人情百态的老人,怎么会不疑心。
徐湛沉浸在如此顺遂的达到目的的喜悦中,正盘算延请几位名医给郭淼会诊。经荣晋这样一说,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许攸的为人他不了解,父亲的脾性他是知道的,林知望主意大的很,脾气也大得很,连皇帝都不忘记加一句“但须经林知望同意”,这天底下谁能做的了他的主?除了——他自己。
想到这一点,兴奋的心情骤然冷却了不少。
和荣晋四处逛了逛,回府赶完了功课,选了一间清净雅致的小院供郭淼父子入住,亲自指挥下人布置打扫,折腾的府里上下不得安宁。
“三少爷,这院子不妥当,太偏。”何明说。
“先生喜欢清静。”徐湛道:“利于养病。”
“但不利于看守。”何明脱口而出,就后悔措辞不当。
徐湛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何明竟感到后背生凉,若不是他在家里还有些位份,徐湛定要和他计较。
何明不敢再劝,这父子俩一个脾气,劝有何用。
林知望回家时,他已把一切料理妥帖,只待郭淼出狱下榻。林知望郁闷不已,又自作主张,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否决?
是以查问功课时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盯着徐湛完成功课,林知望还有些公务要看,命他先去睡,秋闱因蒙古人兵围京城延期举行,礼部上下正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怀王邸的课都停了好几次。
夜深了,万籁俱寂,草木在悄悄凋零,烛光摇曳,林知望宽展的背影印在墙上。有人轻手轻脚走进书房,将一盆热水搁到他的脚边。除了何家兄弟,下人们不不经允许不能进入书房,何况书房避水火,水是不能端进来的。林知望刚要发作,抬头竟看到徐湛,有些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