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天气越发干冷,徐湛一路骑马奔驰,刮的面颊生疼,说话都不利索。
一路便听林雨絮叨:“老天爷,行行好,下一场雪吧。”
何朗打趣他:“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挺心系天下。”
“我是在为大爷担忧,天威难测,这个年恐怕不好过了。”林雨说。
徐湛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林雨一愣。
“再乱说话,我禀告大人掌你的嘴。”何朗说。
徐湛归心似箭,无心再听他们说话,问身边小厮:“沈大夫到了吗?”
小厮显得不知所云。
“郭公子回来了吗?”徐湛又问。
“回来多日了。”
徐湛手里的缰绳一紧,加快了速度。
沈大夫乘车,果然还没有到,徐湛未更衣便冲进郭淼下榻的院子,郭先生仍躺着瘦的只剩一把骨头,郭莘守在床边为他擦脸,整个人也像是枯了一圈,原本微胖的青年变的消瘦憔悴。
徐湛在他身边坐下来。
“还顺利吗?”郭莘轻声问他。
徐湛说:“能回来,就已经很顺利了。”
“也对。”郭莘洗了手帕晾好,又去给火盆添碳,屋里温暖如春,徐湛的脸色由白转红。
“瞧你瘦的。”徐湛靠到火盆旁暖手。
“想你嘛,衣带渐宽终不悔。”郭莘促狭道。
徐湛气笑了,什么时候,还没个正形。
“金太医说,没希望了。”郭莘沉了脸,哑着嗓子说:“但关佥事说让金太医设法为父亲续命,她还有办法。”
“她有办法?你是说,沈大夫不是金太医推荐的?”徐湛诧然。
“什么沈大夫?”
徐湛到祖母处给祖母和继母请过安,得知父亲这几日忙年尾祭祀,不回府住,徐湛露出释然的神色,倒教曹氏取笑:“你在外面闯了什么祸,早点知会我们,好替你遮掩一二。”
徐湛抿嘴而笑,摇了摇头。
弟弟妹妹倒是很高兴的缠了他一个晚上,徐湛得知,郭莘侍疾之余竟在教林旭白习武。林旭白提到郭莘哥哥的剑法,眉飞色舞,崇拜之至,提到读书倒是恹恹的没什么兴趣。徐湛心里大感不妙,打算找机会,跟郭莘谈一谈。
第二天一早,去都察院报道,上交一应卷宗文书。
又苦等了三日,关佥事终于回来了。
徐湛一口气跑出大门迎接他们。却看到沈大夫扶着门口一棵大槐树吐的不亦乐乎,徐湛吓了一跳,赶紧凑上去扶肩拍背的伺候。
“他晕车。”关佥事无奈的说,似乎在解释他们耽搁了行程的原因。
“先生受苦了。”徐湛招呼身边的小厮:“快将先生扶进去歇息。”
犹是,他们又等了一天。
待沈大夫体力恢复,已是第二天清晨,幸而老大夫常年在外跋涉,身体硬朗。他来看了看郭淼,净了手,望闻问切。
屋里静的吓人,郭莘紧张的搓着手,徐湛踹了他一脚,生怕微弱的声音影响大夫的判断。
直等沈大夫诊完病,淡定的转身去洗手,郭莘才几欲崩溃的带着哭腔问:“大夫,还能治吗?”
“不相信我,还找我来干嘛?”沈大夫很不高兴。
“不不,当然相信。”郭莘赶紧说,甚至转了半个身子挡住门的方向,生怕他跑了一般。
“先生……”
徐湛刚欲说话,就被沈大夫抬手打断,只见他快速开了张方子,递给徐湛:“看仔细了,过后给你讲解药用。”
沈大夫用手点了点徐湛的脑袋,教训道:“药方在这里,不在医书上。你在韫州开的那副烂喉痧的方子就太过刻板,哪本书上背来的?”
徐湛噎了一下,没答上来,总觉得这位老大夫没抓住重点。
“照方抓药吧,”沈大夫淡定的说:“蒙古药呢,带我去看?”
若不是沈大夫名声在外,徐湛非以为这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不可。无奈的将药方交给郭莘,伺候他老人家起驾去库房。
这批蒙古药,是阿什纳吉送给荣晋的礼物之一,荣晋让他挑,他便恬不知耻的挑走了大头。沈大夫看到库房里堆积的一箱箱珍贵草药,怒不可遏:“暴殄天物,暴殄天物,这样储存过不了半年,就都受潮了。”
“先生,家里世代与医学无缘,也不懂得储藏药品,先生请都带走,别糟蹋了这些宝贝。”徐湛顺着他的话说,果然沈大夫只瞪了他一眼。
“相识已久,还未请教先生台甫。”徐湛陪笑问。
“沈迈,乡野粗人,不记得有什么台甫。”沈大夫话锋一转:“有也轮不到你叫,你老老实实叫我一声师父,我担保你老师性命无忧,连寿数都不会折损。”
“真的?”徐湛瞪大了眼睛。
“到了阎王殿也得给你拉回来。”沈迈说。
“什么都不用说了……”徐湛麻利的跪地磕头:“您以后就是我的亲师父。”
沈迈拿捏的问:“比郭大人还亲?”
“那当然。”徐湛站起来,不假思索的说。
“滑头。”沈迈笑骂。
“既然你入了我的门,有些事我得说与你知道。”沈迈缓缓的说:“十二年前,我在太医院供职,因性情怪异,受到同僚排挤,便想请辞还乡,做我的乡野郎中,但是皇帝不准,说就算将所有的太医换掉,也不许沈迈离开京城一步。但我还是走了,是大临拉着棺材将我带出京城的。装死不容易,幸而我曾活过关都督最喜欢的小妾,他承我的情,在圣驾前为我遮掩了过去。”
徐湛骇然,又低声道:“世上确没有关穅遮掩不住的事。”
“在京城,我已是一个死人,所以我的存在不许对外宣扬,以免节外生枝。”
“那是一定的。”徐湛想,依照关穅在京城的情报网,如果不是有意遮掩,沈迈进京的一刻就已经被抓进诏狱了,不用等别人宣扬。
关佥事提着刀在郭淼的房门前徘徊,徐湛端了盆水走进院子,见她一脸凶相,想进屋,又不敢靠近,站在离他几步距离弱弱的问:“您能不能,先找个地方把刀放下?”
关佥事没有理他。
“沈大夫有吩咐,请您帮个忙。”
关佥事果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他。
“他说需找个有诚心之人,端一盆水坐上房顶,汲取日月精华,后用此水煎药,必能事半功倍。”徐湛说。
关佥事怔了怔,问:“你怎么不去?”
“我连爬墙都费劲。”
“哦,”关佥事大气的伸出双手:“给我吧。”
徐湛笑吟吟的走过去,冷不防被关佥事拧住了耳朵:“臭小子,想戏弄我?”
徐湛哎呦一声扔掉手里的铜盆,落地的瞬间被关佥事提脚一勾,热水泼了她一身,盆却稳稳抓在手里,徐湛一下子明白,她是怕响声太大惊扰了先生。
寒冷的腊月天,热水很快变成了冰水,贴在身上快要结冰。
徐湛慌张的叫来丫鬟:“伺候关佥事去更衣。”
关山月讥笑的看着他。
“算我求你,行不行,若是冻在身上脱都脱不下来。”徐湛说。
关山月一脸傲娇的走了。
林大小姐还未满十二岁,家里没有成年女子,丫鬟只能找出曹氏做姑娘时的衣服,款式有些旧,但衣服是新的。
徐湛头一次见穿女装的关山月,努力忍了笑,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像个错穿了女装的清秀公子。
等到郭莘进屋时,吓得差点把药碗打翻,徐湛憋的肋骨都要折断,捂着嘴撞开郭莘冲了出去。
“他怎么了?”
“怀孕了。”关山月的脸寒到了极点。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少,明天再更一次。。
第80章 相濡
在院子外笑了个痛快,徐湛直起腰,恰好林雨走进来禀报:“大爷回来了。”
徐湛一路小跑出去,在二门碰见了林知望。
“父亲。”徐湛躬身道。
林知望看着脸色暗淡的儿子,数落道:“家里几时有那么多规矩,跑什么?”
徐湛心里一暖,跟着父亲往院里走。
“郭先生如何?”
“关佥事请来一位大夫,说是有把握。”徐湛说,难掩喜色。
林知望脚步顿了顿:“你先去,我随后来。”
“是。”徐湛应声退下,又回到小院照料先生。
郭莘不在屋里,想是缠着沈大夫问长问短了,丫鬟候在一旁,关山月正捏着勺子往郭淼嘴里喂药。郭淼的牙关很紧,喂多少,顺着嘴角流出多少。
关山月急了,将药碗往杌子上一蹲:“都出去。”
发怒时的关山月不能惹,徐湛招手让所有人退下,自己也悄悄退出去,但他仍不放心,隔着屏风窥视了一眼,只见关山月端起药碗喝一小口,用嘴喂进郭先生的嘴中,他惊的张大了嘴,两步跳出门外,反手阖上房门。
郭莘迎面走来,徐湛看到他,堵在门口问:“沈大夫说什么了么?”
“没什么,问得多了反而惹他不高兴,所以没多问。”郭莘说着,见徐湛红了脸,心中奇怪,欲绕过他进屋。
徐湛不动声色的挪了一步挡住他:“沈大夫就是那样的脾气。”
郭莘看了他一会,没看出什么端倪,一闪身绕过了他。
“别进去!”徐湛惊呼。
郭莘更奇怪了:“为什么,谁在里头?”
“先生吃了药需要休息,不能见风,”怕郭莘不听,徐湛又加了一句,“沈大夫吩咐的。”
“哦。”郭莘虽然不信,却也知道徐湛不会做伤害父亲的事,至于关山月与父亲的异样关系,他也早有察觉,但一来父亲生命垂危,无心他顾,二来他身为儿子,没有置喙的立场,也就从未想过这件事。
一碗药喂下去,到了当晚,郭淼便醒了。徐湛激动的浑身颤抖,叫人速速请沈大夫前来,沈大夫正在老太太房里诊脉,为老太太讲解养生之道,林知望陪在一旁。
是以,也惊动了林知望,随沈大夫一并前来。
郭淼真的醒了,但精神并不好,睁开眼不久便又沉沉睡去。郭莘费劲力气将他叫醒,沈大夫的药有效,必要坚持吃下去。
徐湛端了药碗放在一旁的几子,忽然眼前重影,药碗一歪,摔在地上碎了。
林知望当即斥责他:“毛手毛脚的,怎么回事。”
郭淼醒来不容易,再重新熬一碗药,又要将他折腾起来一次。
沈迈看出了些端倪,叫徐湛赶紧去再煎一碗。
林知望看着徐湛离开的背影,也露出担忧的神色。
沈迈对林知望说:“林大人如果担心他,就请劝他卧床休息,我说话他是不肯听的。他已经很累了,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这样透支。”
林知望从小精力过剩,没事也得生出点事端来,长大后来到京城,更是挣扎在父亲家法下点灯熬油的苦读,本想徐湛一个男孩子,吃点苦没什么关系,却忘了他是棺生子,自幼体弱多病,听见沈大夫这么一说,倒有几分后怕。
徐湛盯着厨房重新煎了药送进来时,气氛有些迥异,郭莘给先生喂药的当儿,父亲将他叫到了一旁:“今晚回房去睡,让何朗守在这。”
徐湛想都没想就拒绝道:“何大哥不会照顾人。”
“不是还有郭莘么。”林知望耐着性子说。
“郭莘也不会照顾人。”徐湛又说。
林知望语塞,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出来。”
徐湛打了个寒战紧随其后,有些后悔刚刚拒绝的不够委婉。
父子两人站在天井里沉默了一会,林知望开口道“让你截一捆青藤回来……”
徐湛不等林知望说完,便解释道:“孩儿公事繁忙,忘记这回事了,父亲恕罪。”
他有些得意,心想我就是忘了,你还能因此揍我一顿不成。
林知望狐疑的问:“你忘了,何朗给我的那捆是什么?”
徐湛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跟我过来。”林知望嘴角含笑,转身便走。
徐湛亦步亦趋,林知望不得不中途停下来等他好几次,去书房的路走了一刻多钟。
一捆青藤无辜的杵在门边的地板上,徐湛装作看不见,绕过它径直往前走。
父亲突然停了脚步,使得徐湛险些撞了上去。
“取一根过来,我看看。”林知望轻笑着,笑里带了几分吟然自得,令徐湛耳根发热。
徐湛依言做了,取了一根藤条双手奉上,林知望攥在手中看了看,粗细长短适中,打磨光滑,柔韧劲道,笑意更浓:“何朗有心了。”
徐湛恨不能今晚就给这位有心之人下毒,让他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跪下。”林知望忽然放下脸来,将藤条搁在一边,脱掉厚实的狐领大氅,挽了挽袖口,重新拿起藤条。
剧情的急转直下令徐湛无所适从,只好一脸惶惑的跪下。感到藤条一端戳了戳他的后背,然后轻抽了一下,示意他趴下,这使极好脸面的他面红耳赤。
又一鞭抽在腰间,提醒他:“又忘了规矩?”
徐湛羞愤难当,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恼意。
“要我帮你?”林知望眼角挑了一挑。
“不用。”徐湛涩声答着,慢慢吞吞的解开腰带,跪伏在地,动作迟缓如暮年老朽。
林知望用藤条挑起他的后襟,纠正他的跪姿。徐湛咬碎银牙,宁愿被父亲劈头盖脸的抽一顿,也受不了这种羞辱戏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