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离儿
时间:2022-03-16 09:18:41

  “自然是大祁的柱石之人。”徐湛说。
  赵祺点点头,认为孺子可教又问:“那么你可知道,为官有‘三思’?”
  徐湛摇头:“愿闻其详。”
  “我忘了,令尊是磊落君子,必不会教你些官场钻营之道。如此,老夫便当回小人,为你说说这三思,”赵祺自嘲的笑了几声,见徐湛并不觉得好笑,便切入正题道:“做官三思:思危、思退、思变——预见危险,做最坏的打算,叫做思危;一旦陷入危险的境地,知进退懂自保,则是思退;退而再思变,变则通,通则久,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赢家。”
  徐湛看似思索着,没有回应他。
  赵祺只好接着道:“有些事情轻不过四两,可若拿到称上去称,就重似千万斤,谁也承担不起。”
  徐湛依然没有回应,因为他瞥见身旁的青石台阶上,有片雪花飘落。
  天色朦胧,荣晋奉旨入宫,路上便飘起了雪花。
  一片,又一片,越来越急促,纷纷扬扬。
  “下雪了!下雪了!”随侍之人惊喜的叫了出来。
  荣晋下了马车,伸出手望着天空,雪花落在他的掌心,渐渐融化。
  雪势如此之大,行至宫门口,宫檐上,树枝上,台阶上已积了白白一层,他笑靥飞绽,不顾身份的往乾清宫方向奔去。
  三步并两步登上台阶,被守门的太监拦下:“陛下正在打坐,请殿下去东暖阁稍后。”
  荣晋着急向父皇报喜,又看见正在扫雪的小太监们,阻止道:“这雪是祥瑞,不要扫了!”
  乾清宫的大门被推开了,风雪灌了进去,衣袂纷飞的开门之人正是靖德皇帝。王礼从他的身后追上来:“陛下留神。”
  荣晋见太监们跪了一地,疑惑的回过头,就见他的父皇站在大殿门口,望着天空出神。
  “父皇!”荣晋疾步上前,跪在檐下,欢喜地说:“父皇有德,天降瑞雪了。”
  屋外风雪凛冽刺骨,皇帝拢了拢宽大的道袍吩咐他:“进殿来。”
  荣晋遵旨起身走进殿内,小太监迅速将的大门关闭,放下厚重的门帘。风雪被挡在外头,屋内几只大火盆里燃烧着银炭,整个大殿暖如春日。
  “叫你卯时进宫,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皇帝责备道。
  荣晋讪讪的说:“天太冷,起迟了。”
  皇帝冷笑了一声,他知道荣晋的用意。
  今天是年尾最后一次议事,由太子主持,内阁、司礼监、六部堂官全部到齐,清算一整年的国库总账。徐湛作为抚阳堤案的调查者之一被带来问话,也不能参与全部会议,而是在庸肃殿的偏殿内候旨,随时听候传唤。荣晋在这样的会议上被宣进宫来,心中拿捏不准父皇的用意,故而宁愿迟到,也不愿生事端惹到这些文臣。
  荣晋看到皇帝骤然阴沉的脸,跪伏于地:“儿臣死罪。”
  “起来吧,”幸而荣晋坦诚,皇帝脸色稍霁:“再敢妄测上意,自作主张,决不轻饶。”
  “是。”荣晋赶紧道。
  王礼走进来,对皇帝说:“陛下,开始了。”
  皇帝缓缓起身,对荣晋道:“走吧,一起去听听。”
  大祁的年度最高国务会议,徐湛自然是听不得的。外面风雪交加,偏殿内冷得很,值守的小太监冻得嘴唇发紫,他像是毫无察觉的,坐在一把椅子上闭目沉思,手边搁着的,是抚阳决堤案的全部账目。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转眼过了辰时、巳时,到了晌午,小太监说,外面的雪停了。
  徐湛的手,轻轻按在身边的一摞卷宗上。
  “小徐大人,这些不能过称的事,就交给奴婢吧。”小太监说。
  徐湛的眼睛越来越暗,他一字一顿的问:“请教公公,何为不能过称的事?”
  小太监压着嗓子轻声说:“赵部堂说,小阁老已经担保,郭知府一案查无实据,官复原职。”
  郭淼是亚圣的门徒,生死与道义名节相比一文不值,徐湛知道,此刻妥协是对恩师极大的侮辱。并且,几位大人找到他,就是为了借抚阳堤不明不白的账目,折一折冯氏父子的气数。
  “徐大人,河堤失修等同丢城弃地,不论查到谁的头上,郭知府都难逃罪责。相反,天灾就不一样了,抚阳堤修葺完善固若金汤,决堤,是因为水势过□□猛。为此已经死过一位县台两位河道监管,足够了,徐大人可不要把天也捅破了,届时天子一怒,大兴牢狱,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徐湛看着这个小太监,做太监真是太可惜了!
  正殿里有人探身进来,请徐湛入内。
  徐湛起身整理了官服,稳步跟上,却没带手边的卷宗。小太监会心一笑,在身后替他小心收好。
  殿中坐着太子,官员们分立两列,面前的桌案上堆满账册,徐湛不由放轻了脚步上前,大礼参拜太子。
  “徐卿,平身。”太子身体虚弱,一到雨雪天气,全身关节疼痛,瘫软无力,虚喘连连,久坐了这么长时间,已经面带痛苦。
  许阁老见太子如此,忙命徐湛起身,命诸位长话短说:“今年抚阳决堤,水淹八府十三个县,江宁省各府赈灾用度报上来,户部综算过了,该拟票的要拟票;抚阳堤工程账目报上来,今天也得有个说法。”
  赵祺迅速将抚阳堤的卷宗账目做出归纳总结。
  齐英听完开口:“抚阳堤工程预算报账一百五十万两,结账是二百八十万两,亏空一百三十万两。”
  “多项亏空均有不可抗拒的外力,河道衙门有详细账目可查,何况有宫里派去监管河道衙门的中官,齐部堂信不过河道衙门,还信不过宫里?”
  季怀安闻后薄怒:“赵部堂,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说清楚即可,何必要欲加之罪!”
  “你若出以公心,自然无懈可击。”赵祺说。
  “赵部堂!”冯夙打断了赵祺,对季怀安说:“季大人,谁也没给齐部堂加罪,你急什么?导致决堤的原因有很多:汛情失控,林部堂下令决口泄洪,遭遇地方阻拦,圣旨下达的一刻决堤了是谁也料想不到的,若论罪责,从地方到京城,我们这里一多半的人恐怕都要引罪辞职了。”
  “小阁老!”太子打断冯夙说:“议事就议事,不要动不动说辞职。”
  冯夙赶紧施礼:“臣失仪。”
  “督察院呢?”太子说:“徐巡查怎么不说话。”
  徐湛忽然被点名,神色一顿,道:“赵部堂所言与微臣之见并无出入,然而……”
  徐湛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屏风旁边明黄色的帷幔被慢慢掀开,靖德皇帝沉默无言的走进来。
  众人皆是一惊,随即纷纷跪倒,山呼万岁。
  “都起来,继续吵。”皇帝捋了捋宽大的袖口,俯视着他的臣子。
  太子在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众人方起身,大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赵部堂定还有未尽之言,说吧,将那些能过称的,不能过称的,都过过称。”
  皇帝一字一顿,赵祺已是两肋生寒,扑通一声跪地,叠声说:“臣死罪。”
  徐湛冷汗湿了一背,心想赵祺还能跪在这里请罪,偏殿里收了他卷宗的小太监,必然活不成了。
  “徐湛。”皇帝说。
  “臣在。”徐湛吓了一跳。
  “把你想说的话说完,故而什么?”皇帝问。
  徐湛下意识的看向林知望,父亲沉默的站在一旁,并不给他任何提示。
  “朕问你话,你看你爹做什么?”皇帝说。
  “臣说的不是故而,是然而。”徐湛又看了父亲一眼,才说:“然而臣还有几点疑问,望工部解答。”
  “说,”皇帝从袖口中掏出一簿账册,扔在督察院面前的条案上,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内回响,令人心颤,众人聚焦过去,只见上书靖德十九年抚阳堤工程总账册,“看着说。”
  徐湛没有去翻,因为众人将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令他芒刺在背。
  作者有话要说:
  决定勤奋起来!
 
 
第83章 赏罚
  徐湛没有去翻,因为众人将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令他芒刺在背。
  “靖德十九年三月,从韫州征集民夫三百,劳役一百,预算十万两,结算三十万两,亏空二十万两;三月中旬,从山东购入一批石材,预算二十万两,结算七十万两,亏空五十万两;四月中旬,从浙江安吉购入竹笼,预算五万两,结算四十五万两,亏空四十万两;下旬,从浙江借调军舰十搜,预算十万两,结算四十五万两,亏空三十五万两。”
  “徐巡察的这些问题,赵部堂方才已解释过了,各项超支皆有不可抗拒的外力,你当修河筑堤是盖家宅,一砖一瓦都按照预算来吗?”冯夙万万想不到,他们父子执掌朝局十余年,竟被一个众人眼中乳臭未干的年轻后生在圣驾面前狠狠的掴了几记耳光。
  徐湛望向皇帝,深施一礼:“是微臣鄙薄了。”
  冯夙疑惑的看着他,忽然想到徐湛曾交给皇帝的三册账本,两本记录工程的实际支出,一本录有专银的最终流向,因此徐湛无需多说一句,就能在皇帝面前推翻工部所有的说辞。
  此时,一直沉默不言的林知望也站了出来:“依照小阁老的说法,新堤确应修缮得当,固若金汤。怎么下官看来,决口处的堤坝不是石材、不是夯实的泥土,而是外面长满青草,内部尽是疏松砂粒的砂基,这般偷工减料,是谁的责任?”
  皇帝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冯夙不得不引咎请罪:“这是工部的责任,臣难辞其咎。”
  皇帝沉默了一阵,才悠悠开口:“这件事,已正法了一个知县,两个河道监管,韫州知府郭淼……”
  林知望赶紧接道:“郭知府大病初愈,在臣家中待罪。”
  皇帝面色稍霁,点了点头:“他的罪如何处置,内阁尽快拟票。至于工部……赵祺。”
  赵祺赶紧道:“臣在。”
  “有什么不能过称的,自己去向内阁交代。”皇帝说。
  徐湛再一次忍不住扭头,看向父亲。
  “你委屈什么?”皇帝捕捉到徐湛的眼神,斥问了一声。
  “臣不敢。”徐湛赶紧垂下头,决定约束自己一动不动直到离开这个大殿。
  “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即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松弛懈怠,只有恰到好处,才能把事情办好。朕知道你们当中有些是水,有些是油,分工不同,各有各的不易。”
  太子和冯阁老带头跪了下去:“尽心国事,是臣等之责。”
  皇帝终于有了好脸色:“天上掉的不是银子,苦日子还在后头,诸位,勉为其难吧。”
  说着,飘然向帷幔后走去,走着走着,突然说了句:“徐湛,随朕来。”
  徐湛心里一紧,想夺门而逃的心请都有。
  他忙道一声遵旨,跟随皇帝从帷幔后的甬道走出雍肃殿,雪果真停了,日头惨白的挂在天边。
  “随朕走走,看看靖德二十年第一场瑞雪。”
  大雪覆盖的红墙碧瓦,刺眼夺目,远方白雪笼罩着的看不真切的宫殿宛若一场半空中悠悠荡漾的蜃楼,历史之苍然在此刻尽收眼底。
  “你的奏折,朕看了,你的事迹,朕也听说了不少。”皇帝说:“你做得好啊。”
  徐湛垂首噤声不语,聪明如他怎会听不出褒贬。
  果然,皇帝低垂着眼睑,声音辨不清喜怒:“关穅跟朕告状,说你屡次干扰千从卫办案。”
  徐湛跪了下去,刚欲辩解,就见皇帝摆手:“朕不听,关穅自会找你,自己去向宣抚司衙门解释。”
  想到那阴诡漆漆人间地狱,徐湛脸色一白。
  皇帝冷笑:“还知道怕呢,若方才朕不出面,你打算怎么收场?”
  “臣知道,陛下是来给微臣撑腰的。”徐湛小声说。
  “徐大人,皇上在问你话。”王礼低声提醒。
  徐湛大着胆子抬眼,与皇帝的目光相撞,皇帝正严肃的望着他,眼底里满是训诫之色,他垂眸躲避,道:“陛下不出面,臣还是会说。”
  王礼替他捏了把冷汗,谁知皇帝没有生气,反而笑骂:“轻狂!”
  徐湛跪伏在地。
  “起来吧。”皇帝说。
  “谢陛下。”徐湛站起来,低眉顺目,浑没了方才的神气。
  “朕知道你在韫州受了委屈,也委实尽了力,有功当赏,朕本想让你去国子监读两年书,但你父亲说……”皇帝略迟疑一下,还是说出了实话,“怕你去了,影响其他监生进学。”
  徐湛脸色由白变红又变白,林部堂,你可真是黑的一手好儿子。
  “国子监是不能去了,赏你些别的吧。”皇帝说着,便入了乾清宫:“郭知府却有失职之过,理应罢官革职,就放他去浙江任个知县吧。”
  徐湛一下打起了精神,由衷的叩首谢恩。
  皇帝已闭上了眼睛,似是入定了。
  徐湛抬起头看身后的王礼,王礼冲他伸出三根手指勾了勾,徐湛轻手轻脚的站起来往殿外退。王礼引着他出来,两个小太监缓缓阖上宫门。
  两人走在结满冰晶的宫檐下,王礼道:“小徐大人,陛下头一次召见一个生员,是你,头一次在乾清宫召见一个七品官员……”
  “仪同七品。”徐湛补充。
  “仪同七品的官员,还是你。”王礼说:“可见你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是妖不成?”徐湛苦笑。
  “类神人而近妖。”王礼也笑。
  “我就当您在夸我了。”徐湛心里翻了个白眼,话锋一转,问:“王公公,我还回雍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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